文/张传旭
《砥柱铭》:由疑伪到存疑
内容提要:《砥柱铭》以目前拍卖的最
高成交价引起广泛争论。本文以黄庭坚代表
性书法的用笔特征、不同时期的创作变化,
以及其与“宋四家”中其他三人的比较为论
据,勾勒了作者对《砥柱铭》由疑伪到存疑
的认识变化过程。
关键词:《砥柱铭》;疑伪;存疑
《砥柱铭》拍出4亿多元,这件事情我是
从电视上看到的,无惊也无喜。近几年不看
任何书法类的报刊杂志,书法界的事情几乎
一无所知。
7月13日,北京日报社的黄加佳记者电话
里采访我关于《砥柱铭》的事情,说围绕《砥
柱铭》的真伪有争议,别人写了不少的文章。
可惜这些文章我一概没有看到,只能就记者提
出的几个问题简单谈了自己的看法。
7月14日的《北京日报》第九版“关
注”栏目登载了黄记者的文章《天价〈砥柱
铭〉疑声再起》,别人看到后告诉我,我看
了一遍,其中有两部分来自对我的采访。采
访时间有限,有些事情几句话难以说清楚,
所以需要补充几句。另外,别人为我到了
傅申先生的文章,看后有些想法也一并谈谈
(傅申先生在论文中把我的名字写成了徐传
旭)。
我研究黄庭坚是在1998年年底,为撰
写硕士论文。论文的题目最后定为《黄庭坚
书风的嬗变与苏轼之关系》。1999年年底
黄庭坚砥柱铭接到河北教育出版社《中国书法家全集·黄
庭坚》卷的约稿,在我的硕士论文基础上稍
加修改,于2000年交稿,2004年3月出版。
2000年年初交稿后,我有意躲避着黄庭
坚,一直到今天。为什么躲避他呢?因为我
在研究过程中,不得不仔细观察我所能看到
的黄庭坚的书法作品,结果在创作中不自觉
地带上了黄字的习气,难以摆脱。大概两三
年之后,这习气才逐步摆脱掉。所以再也不
敢碰黄庭坚了,一直到今天。因为一直没再
研究,下面所谈也大致还是基于原来认识上
的意见,浅陋不可避免。
《砥柱铭》,我一直没有看到原作,
当时的研究都是依据所能看到的印刷品,对
《砥柱铭》的看法是怀疑为伪作的。
从总体上看,《砥柱铭》的结字与章法
可以说是带有黄庭坚作品的典型特征。但最
大的问题是笔法,黄庭坚代表作用笔擒纵自
如,如锥画沙、折钗股,线条老辣生涩,立
体感、穿透力极强。而《砥柱铭》笔法脆弱
稚嫩,线条扁平,无立体感。如果说黄庭坚
代表作的线条如同弯曲的钢筋,《砥柱铭》
的线条就像是木头片。《砥柱铭》如同一位
刚刚出道扮演伟人的特型电影演员,在外
貌、装扮上很像,但在神采、气质上相去甚
远。如果在神采气质上类似而外貌上有些差
异,还不太容易引起怀疑,而外在形式上很
像但神采不像,最容易引起怀疑和争议。傅
申先生若干年前的怀疑与我类似: “(《砥
柱铭》)在用笔速度比其他行楷都要快速,
出锋尤为爽利迅疾,多纵而少擒,绝无代表
性的战颤波折,线质偏于扁薄。”
至于其他因素,如有的字形庸俗,有错
字等,都是枝节性的问题。
近些年虽然对书法界的事情不感兴趣,
但对于汉唐之间的书法,可以说未尝一日不
挂在心上,尤其是在汉代隶书、钟繇、张
芝、“二王”、颜真卿、张旭、怀素等大家
上颇花了些功夫。这些收获对于理解“宋四
家”和《砥柱铭》还是很有帮助的。
譬如,就历史上这些大家来说,我以前
往往过分注重他们的代表作,并以代表作为
“标准器”来衡量其他的作品,这样容易出
现一些问题。
一是对于超一流的大家,如钟、张、
“二王”、颜真卿,比较容易看到其统一性
的一面,看到其作品中同的一面,而忽略他
们创作上的丰富性和差异性的一面。这些巨
匠,其创作时的创造力、想象力往往远远超
出我们一般人的理解,他们可以在保持风格
统一性的基础上,随时根据文辞、情境等各
种不同的因素而随机作出调整,正如孙过庭
评王羲之所说:“写《乐毅》则情多怫郁,
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
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
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再
如颜真卿,在他60多岁创造力鼎盛时期,同
一年所书的几种碑,面目差别极大。
二是对一些像张旭、怀素、“宋四家”
这样的大家,容易产生片面性,容易根据他
们的代表作,拔高他们的平均水平。尤其是
对他们在早期和晚期、高潮期和低潮期的作
品,容易产生误解和争议。譬如怀素,如果
以《苦笋》为代表作,作于晚年的《草书千
字文》则过于颓唐,《论书帖》则过于平
庸;如果以张旭的《郎官石柱记》作为楷书
的代表作,则1992年出土的后《郎官石柱
记》一年所作的《严仁墓志》,如果没有张
旭的题款,又有谁能相信是与《郎官石柱
记》为同一人所写呢?柳公权的《回元观钟
楼铭》仅仅比《玄秘塔》早了5年,可是其差
距却是一般书家与大家的差别;苏轼的《黄
州寒食诗帖》则属于超水平发挥,远远高于
同一时期的作品。
黄庭坚的草书,也有这样一个发展过
程。《廉颇蔺相如列传》,书于绍圣二年(公
元1095年)左右,属于他学习探索期的作品,
用笔稚嫩,风格妩媚,与黄庭坚后期成熟的作
品,相去甚远。《刘禹锡竹枝词》大致书于绍
圣后期至元符年间,显示了黄庭坚出众的熔铸
能力,把旭、素、颜、杨熔为一炉,沉雄的笔
力,曲铁般的线条,醒目的点法,尤其在用笔
的顿挫与线条的穿插上,个性特点已比较明
显,但与后面老辣生涩的行书跋尾相比,还是
显得平和而中庸。《诸上座帖》书于元符三年
(公元1100年)左右,《李白忆旧游诗卷》书于
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左右,都是他晚年的作
品,就其作品的水平来看,无疑是黄庭坚草书
的代表作,在自如的使转中处处强调提按顿
挫,线条老辣生涩,章法上打破传统大草一泻
直下的流动感,当连反断、实断似连,在时间
感上形成一种阻断的涩势,与通常草书强调直
觉、感性、速度相比,黄庭坚那令人不寒而栗
的冷酷理性,远远超出西方现代派的冷抽象绘
画。
黄庭坚草书的发展脉络,与他的行
楷书应当是一致的。如果把《砥柱铭》
放入这个发展脉络中,傅申先生的观点
是有道理的:“《砥柱铭》所表现的是一个
青壮时期的黄庭坚书风”,决非晚年的风
格。如果是真迹的话,应当是黄庭坚书风
转变时期的作品,这是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下转第26页)
(上接第20页)
的。拿草书来比较,大致相当于写《廉颇蔺相如列传》的时期,《砥柱铭》的实际水平也不比《廉颇蔺相如列传》差。
那会不会是后人的临作或伪作呢?从宋代之后的书家水平来看,不太可能。黄庭坚的字,与唐人比起来瘦硬、生涩、干枯,缺少丰满正大的气象。但比起元明清的大家们,则又是似枯而实腴了。《砥柱铭》的英俊、爽利、洒脱,远非后世的大家所能比,赵孟表面上丰腴妩媚,但骨子里却干枯,文徵明更甚,董其昌则太淡。《砥柱铭》恐怕只能是宋代的作品。
那《砥柱铭》是不是一定是黄庭坚的原作呢?
我只能说还拿不准,一是因为我看到的只是印刷品,没有看到墨迹。二是这些年没有再对黄庭坚进行深
入研究,仅凭以前印刷品的印象,无法做出判断。
前天与师兄杜萌若讨论书法,我们觉得对书法史上的两件作品还拿不准,一是传为颜真卿的《自书告身》,一是传为黄庭坚的《砥柱铭》。讨论半天,时代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不是他们所作,那会是谁呢?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伪作的可能性似乎不大。但定为原作又很迟疑,不像其他作品那样有把握。
看完《北京日报》的文章,有一点需要补充一下,一点需要更正一下。需要补充的一点是,苏轼和黄庭坚之间的“黑话”问题,大家不太容易理解。苏、黄、米、蔡“宋四家”中,谁的水平高些,谁的低些,为什么是苏、黄、米、蔡这个排序?历史上有些争论,譬如蔡是蔡襄还是蔡京?如果是蔡襄,年代明明在苏轼前头,为什么排到最后?周汝昌先生从声调平仄上提出了他的看法。我个人的看法是,从书法综合能力上来判断,这个排法完全是按水平高低排的座次。蔡当然是蔡襄,蔡京比蔡襄差远了。“宋四家”中,蔡襄比起苏、黄、米,实力还是有些悬殊。苏、黄、米三家,单从技术上讲,表面上米芾似乎更令人眼花缭乱一些,但从气韵上讲,或者说从对书法本质的理解上,则米与苏、黄又不在一个层次上,苏黄的思想深度与艺术想象力远远高于米。黄的理解力当然很高,天赋也不差,但与苏轼比,天赋上稍逊一筹。苏、黄之间关于书法的对话,对于米芾来讲,有一些是难以理解的,这样的对话仅仅限于苏、黄二人之间,所以私下里我把他们二人之间的这些对话称为“黑话”。这样的“黑话”实际上是高山流水式的对话,是大音希声。
需要更正的一点的是《三希堂法帖》中,《伯远帖》是真迹没错,《中秋帖》是米芾对王献之《十二月帖》的节临本,《快雪时晴帖》的通行看法是唐摹本。
作者系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约稿、责编:秦金根
图
图 七 第二次公布的《鲁潜墓志》拓本人为做旧图
图 六
两汉魏晋隶书中部分“武”字范例汉 礼器碑汉 西狭颂汉 景君碑汉 残石汉 定县简牍
三国 范式碑晋 辟雍碑晋 贾充妻郭槐柩铭晋 左棻墓志汉 马王堆帛书汉 马王堆帛书
汉 华山庙碑汉 校官潘乾碑汉 道凭法师造像
三国 曹真残碑三国 王基断碑汉 石门颂汉 孟孝琚碑汉 郭有道碑汉 张迁碑
来的。隶书当时亦称为正书,为公文体,从隶书文字可以上溯造字之源,下辨楷行递变之迹。如“武”在《说文解字》中解释“止戈为武”,隶书“武”下面必为“止”,从篆书到隶书我考释了东晋前70多个“武”字均如此(图六),字体风格可变但文字构成“止戈为武”不变。但《鲁潜墓志》中“武”字下面竟写成了“山”,另一写成了“之”。(见前图)“止”下一横出头太长,八分书即为“之”。两个“武”写法均为错字,遍查几十种篆隶无此一例。所以《鲁潜墓志》决非后赵建武十一年所书写,因者犯了常识性的错误。
但“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被这次河南安阳曹操墓考古队作为铁证的“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刀”与《鲁潜墓志》第二“武”字“止”部均错写为“山”,字的体势、字法等错得一样,刀法略变为一粗一细而已。“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石牌中“武”与《鲁潜墓志》中第一“武”字同样“止”下横出头太长,错写为“之”部,字的起笔同样“钉头”(非正常隶书的“蚕头雁尾”),同样笔画瘦硬。(图见《书画世界》2010年3月号总第
138期)相差一百多年间“武”字法错写、刻画的工匠如出一辙,笔者细审比勘结论:“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刀”“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魏武王常所用慰项石”与《鲁潜墓志》为同一人操刀作伪。
其实,河南伪造墓志由来以久,清末民初的郭玉堂便是近代作伪第一高手。其时洛阳出土了大量的墓志,如南北朝的《元倪》
《石夫人》《元显魏》等,但大凡出土的他是大量翻刻、伪刻,他功力很好、刀法熟练。伪刻墓志多为需要而杜撰,再谎称某日某地出土,蒙了不少行家。但古代文字的时代特征,自然斑驳石花的程度,决非作伪者所能仿佛,破绽依然可寻。笔者仅从魏晋南北朝墓志列表检出,河南的墓志达40多方,超过了东晋出土墓志总和的双倍。
如上所述,我从诸多方面推断《鲁潜墓志》与作为“曹操墓”核心证据的石碑为伪托、伪刻。欢迎河南考古队专家们供可靠、可信的同时期的墓志来力证、驳议。可以论断,1998年河南安阳县安丰乡西穴村发
现的伪刻《鲁潜墓志》,是为今天的挖掘曹操墓埋下了的伏笔。“曹操墓”核心证据的石碑作伪,彻底否定了“曹操墓”的真实性。
作者系江苏省书画鉴定小组主任委员、
美国普林顿大学教授约稿、责编:秦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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