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街》幻想魔术师的神奇礼物
布鲁诺·舒尔茨是那些寥寥无几的新晋大师之一——他曾经黯淡地存在于他的时代,在时间——这个伟大魔术师的掸拂下,蒙尘的珍宝终于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纽约客》杂志评价道:“布鲁诺·舒尔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意外的发现,他的两本短篇小说集将会成为短时期内难以突破的语言极限,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去写作,他的语言中蕴含了数学的精湛、古典的诗意和病态的抒情。”这样“意外发现”的大师,不是文学史中的失踪者,而是一开始就被遗漏的孩子。在20世纪文学史中,伟大作家卡夫卡、佩索阿和舒尔茨都属此类。
舒尔茨的存在一度被视为卡夫卡的模仿者和追随者,似乎也大大降低了他的文学存在价值。舒尔茨的履历和卡夫卡有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犹太人,同出生于小商业主家庭。他们的出生年代也较为相近,卡夫卡生于1883年,舒尔茨生于1892年,他们虽不在一个地方出生,但这个时段同属于奥匈帝国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皇帝统治。他们的身体都较为赢弱,强大的是他们的大脑和精神世界。他们都试图获取世俗的幸福,希望有一个家庭和孩子,但是对于性总是抱有某种排斥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在处理与女友的关系上往往是一波三折和失败的。他们都辞世甚早,留下谜一样庞杂的文学遗产……最为关键的是:父亲形象在他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占据着最为强悍的地位,卡夫卡书信《致父亲》、小说《判决》,舒尔茨一系列重要作品的主人公,都是父亲。人们曾经一度以为舒尔茨翻译过卡夫卡的小说《审判》,事实上,那确实是舒尔茨署名的,但是由其女友翻译的。
毫无疑问,小说形象的类似性让读者产生异样的想象。舒尔茨小说中的父亲雅各布变成一只螃蟹,被女仆扔进开水里,被人嫌弃地抛弃。卡夫
卡《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一只甲虫,最后被家人扫
地出门。
但是,这些相似性只是皮相,舒尔茨与卡夫卡的迥异之处是极其明显的……传记作家杰西·费科斯基说:“舒尔茨是一个本体收容所的建筑者,不可思议地使世界的味道变得强烈;卡夫卡是一种穴居动物,使世界的恐
怖增殖……舒尔茨是神话的创造者和统治者,卡夫卡是专制世界的西西弗
斯式的探索者。”
犹太作家、短篇小说大师艾·巴·辛格也倾向于认为布鲁诺·舒尔茨
有时候像卡夫卡,同时辛格感到他有时候还像普鲁斯特,辛格最后指出:“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的深度。”这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无
论从深度还是从广度上说,舒尔茨与这两位巨人尚有差距……书商们总是
把辛格的话作为煽情的卖点,印在舒尔茨书籍的腰封上,我觉得颇不道德。
以列作家大卫·格罗斯曼无疑是舒尔茨的超级粉丝,他毫无保留地
把自己塑造成舒尔茨的崇拜者:“这些年,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回头重读一
次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对我来说,这是每年例行的调整和校准,以加
强自己抵抗冷漠与逃避之诱惑的能力。每次打开他的书,我都惊讶地重新
认识到,这个作家,这个几乎从未离家远行的人,怎样为我们创造了一个
完整的世界,创造了现实的另一种维度,甚至直到今天,在他去世多年之后,依然像他儿时对待落在窗台上的小动物那样,继续喂给我们糖块和面包——让我们可以设法熬过人生无尽的寒冬。”
1934年,在别人的帮助下,舒尔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肉桂铺子》出版(英文版名为((鳄鱼街》)。1935年,舒尔茨同一所天主教
学校的女教师约瑟菲娜·赛琳丝嘉订了婚。1936年,舒尔茨与自己的未
婚妻取消了婚约。同年,他的第二部也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集《用
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问世。1938年,舒尔茨获得了波兰重要的文学奖项——“金桂冠”奖。据拉塞尔·布朗在((神话与源流》一书中透漏,
乔伊斯曾经为了读懂舒尔茨,一度想学习波兰语(此事未见其他旁证,不
知真假,存疑)。
1939年,纳粹德国和苏联签署了肮脏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秘
密瓜分了波兰,德罗霍贝奇被并入苏联乌克兰。在苏联统治下,舒尔茨受
委托制作一些宣传画,包括斯大林的画像,赚一点钱养家糊口,但无法发
表作品。“我们不需要普鲁斯特们”,当局直截了当地告知他。1941年6
月德国入侵德罗霍贝奇,所有学校关闭,作为犹太人的舒尔茨被迫放弃他
的家搬到隔离区。舒尔茨一度设法躲过最坏的情况。他幸运地获得一名自
称喜爱艺术的盖世太保的荐举,从而获得“必要的犹太人”的地位和珍贵
的袖箍,这个识别标志在围捕期间使他得到保护。他替其赞助人的住宅四
壁和盖世太保官员们的四壁做装饰,并获得粮食配给作为报酬。他下
决心准备逃离德罗霍贝奇,但在盖世太保发起的一个“无政府日”期间,
他与其他一百多名犹太人在大街上被射杀。
父亲雅各布是舒尔茨作品中唯一且绝对的主角,他在生与死之间来回
摆渡,一个曾经死去的人不断回到生活之中……父亲对于死亡是采取一种
分期偿还的形式。父亲是异想天开的幻想家,他通过幻想获得某种被其他
人排斥的存在感,甚至可以说,父亲是一名幻想艺术家。父亲更像一个幼
稚的孩童,一个单纯的诗人,他的所作所为都站在“大人们”的反面。父
致父亲亲沉湎于鸟类的孵化工程,痴迷于人体模型的“背驰者邪说”……有时候,他迷失在分类账、日历本的运算迷宫内部……舒尔茨的每一部小说都会不
同程度地运用神话元素,当然这些解构了的神话带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战栗,而非惬意的奇思妙想。圣洁的故事从纯洁的天堂跌落至污浊的地面,经历
了一个迅速世俗化的堕落过程。通过舒尔茨魔术师般的丰沛想象,这个转
换的过程令人惊骇,人类的一切追逐和救赎都是徒劳的。父亲的形象,事
实上,蕴含着舒尔茨本人作为艺术家的孤寂和悲悯。
舒尔茨的父亲形象是复杂多变的,在不同的小说中以不同的面目出现。他以人、蟑螂、螃蟹或者蝎子出现。父亲是失败的、绝望的、悲哀的,但
父亲却拥有着隐秘的个人幸福:“他封起了一个个炉子,研究永远无从捉
摸的火的实质,感受着冬天火焰的盐味和金属味,还有烟气味,感受着那
些舔着烟囱出口的闪亮的煤烟火蛇的阴凉的抚摸。”在《鸟》中,父亲将
自己与实际的事务隔开,开始对动物发生强烈兴趣,他从汉堡、荷兰和非
洲的动物研究所进口种种鸟蛋,用比利时进口的母鸡孵这些蛋……父亲的
事业兴旺发达,他安排起鸟的婚配,使那些稀奇古怪的新品种越来越稀奇
古怪,也越来越多。女仆阿德拉的到来终止了父亲的事业。阿德拉成了父
亲和人世间唯一的联结,成了父亲内心里唯一的恐惧。怒气冲冲的阿德拉
挥舞着扫帚,清洗了父亲的王国,把所有的鸟从窗口驱赶了出去。“过了
一会,我父亲下楼来——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亡的
国王。”父亲的童话王国被尘世的力量摧毁了!
舒尔茨的所有小说,都是通过一个小男孩的视角来讲述。余华以为:“布鲁诺·舒尔茨为自己的叙述到了一个纯洁的借口——孩子的视角,
而且是这位父亲的儿子,因此叙述者具有了旁人和成年人所不具备的理解
和同情心,孩子的天真隐藏在叙述之中,使布鲁诺·舒尔茨内心的怜悯弥
漫开来,温暖着前进中的叙述。”舒尔茨相信,艺术建立在艺术家有限的
童年图景中。他写道:“从那以后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新的东西,他们只学
会如何更好地理解一开始就托付给他们的秘密;他们用创造性的努力去进
行无休止的解释,记录分派给他们的那首诗的对偶句。”他在一封信里这
样写道:“我们童年时读的书已经不存在了,它们随风飘逝,仅剩下空荡
荡的骨架。”“无论是谁,只要他的心里还保有童年的记忆精髓,应该把
他所体验过的重新写出来。”他有一个小说叫《书》,叙述者回想起一本书,书中的页面在摩挲下会变得光彩夺目:“从字母之间放出一燕子和云雀。接着它升入空气中,一边一页接一页地散开,温柔地,使风景布满空气,让风景饱食各种彩。有时它睡着了,风悄悄地,像吹动一朵洋蔷薇那样围绕它,一片接一片地吹开它的花瓣,就像眼皮叠着眼皮,所有的都是合上的……”它美轮美奂,但是最终还是遗失在巨大的世俗生活之中。多年以后,当男孩问他的父亲那本书去哪了,他被告知那只是“一个神话,当我们还小的时候,相信它是真实的,但等我们变老了,我们就不再把它当一回事了”。
《裁缝的人体模型》里,一个人体模型激发了父亲的想象,即通过某种方法,人可能被重塑成任意形象:“对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我们都将想起不同生活状态的人。”叙述者视他为“异教的教主”,然而这并非指宗教意义上的异端,而是指平庸生活的另类:舒尔茨的作品中,在时间之外都有着神奇的变化和瞬间,试图战胜线性流动的时间。《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中,叙述者见到了两个父亲,一个生龙活虎,一个奄奄一息。由于时间差,出现了某种相对性,医生把父亲过去的时间激活了,包括它的全部可能性。“难道有两个父亲吗?不可能发生这种事。问题出在时间迅速瓦解却没有在持续的警觉状态观察到。”线性时间被取缔了,乏味循环的时日散发出迷人的光芒,作为一个以幻想为生的魔术师,舒尔茨把
我们带到一个遥远而纯洁的黎明,亦如舒尔茨在小说《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哦,那薄翼的脱落,那光明的浸染,那幸福的春天,哦,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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