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读过一点古文的人,大概都知道范仲淹“断齑划粥”的故事。
范仲淹少时家贫,住在寺庙里发奋苦读。每天煮一锅稀粥,冷凝后划为四块,早晚
各二,只以切碎的咸菜佐餐。
不仅如此,他还“食髓知味”,写了一篇《齑赋》,其中有“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
13英文怎么读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徵羽”之句,一碟仅供贫者下饭的咸菜,让他写来却声俱佳,陶
陶然乐在其中。这般艰辛备尝的境遇,使他养成了坚毅刚强、勤苦俭约的作风,也深刻体察
到民生的疾苦。日后,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革除弊政,造福苍生。
古人又云: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这些格言多是
勉励那些苦度寒窗的学子,耐得贫寒,待到一举成名,自有千钟粟、黄金屋,尽可安享锦衣
玉食。而那真正做“百事”的,渔樵耕夫,巫医百工,贩夫走卒,升斗小民,却是粗饭黄齑,布衣菜根,注定要相伴终生。古语以“齑盐”借指贫穷,“齑盐布帛”以喻田舍之家的清苦生计,也是顺理成章的。
我的童年——七十年代,我的家乡——河北农村,农家的饭食几乎一年四季都是离
不开咸菜的。
村头的池塘岸边,有一棵茂盛的杜梨树。农历三月,杜梨树上发出卷曲的新芽儿,
芽尖上裹着细细的白绒毛,逐渐舒展开来,长成带着白斑点的嫩嫩的叶片。再过不久树
上就开满了星星点点的白小花,一进村口就能闻到那种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每当此时,村子里常常都是飘荡着一股浓浓的咸酸苦涩的味道——家家户户都在煮
咸菜。因为天气暖起来了,咸菜缸里会长出一层白的菌膜,咸菜很容易烂掉,需要捞出来
加工烫煮。当地老百姓叫做“炸”咸菜,其实并非用油炸(那时候的食用油可是金贵得很,
越位进球每家每年不见得分到几斤黑黑的棉籽油),就是舀出原来腌咸菜的缸里面的咸汤放到大锅里,烧开以后将咸菜放进去,按照不同的品种和口味习惯,有的略烫一下就捞出来——半生的咸
菜依然是脆生生的,适合年轻人吃,咯吱咯吱真能嚼出宫商徵羽,比如青白萝卜,红萝卜,
苤蓝,洋姜(菊芋)等等。有的则需要先将咸菜捞出,晒到半干,表皮上结了一层干硬的白
的盐霜,然后再放到咸菜汤里面久煮至烂熟,比如芥菜、蔓菁干儿、萝卜干儿等等。后者
口感软烂,适合老年人慢慢嚼来下饭。
这样,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乡民们的餐桌上除了切上一碗这样的生熟咸菜,最多
再有几棵碧绿的羊角葱,就能将就着咽下每日三餐同样粗砺的玉米面或高粱面窝头、稀粥或
者是清得照见人影儿的小米稀饭。除了逢年过节,难得见到白面细粮,更不要说鱼肉了。老
高考百日誓师家长简短寄语太太饲养的老母鸡,下了蛋也是轻易舍不得吃,积攒起来到镇上大集拿去卖了,换一点买盐
买醋的零花钱。
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咸菜当中最好吃莫过于晒干的萝卜缨子(秋天萝卜收获后切下
缨子来晒干,并不腌制),用咸菜汤煮熟以后,咸淡适口,特别筋道,尤其是萝卜“顶儿”,茎叶与肉质根相连的部分,嚼起来有种吃肉一样的感觉,最受欢迎。“炸”完咸菜后最先被吃掉的就是它。
蔓菁(有的地方叫做圆根,有着圆锥形的白肉质根,跟萝卜白菜同样都属十字花
科,但有着另一种特殊的芥辣味儿)也是比较好吃的咸菜。秋天霜降前从地里刨了来,切去
湛青碧绿的短粗的缨子,洗净后切碎,放到小缸里单独腌起来,生吃的话有一种浓郁的青芥
辣味儿。若是奢侈一点,在锅里放一点油,烹点葱花儿和辣椒,略炒一下,那就好吃的不得了——一般人家也舍不得这么做。这种腌制的蔓菁缨子往往过冬之前就吃光了。
余下的蔓菁块根,一般并不直接放咸菜缸里腌。而是切成条摆放在秫秸编成的箔上,
在温暖的秋阳下渐渐晒干。等到春天“炸咸菜”的时节,用咸菜汤煮到软烂,稍微晾一晾,
收藏到陶罐里,吃饭的时候用一只细瓷的小茶碗盛上,口感细腻绵软,通常是留给老年人吃
的。
我记得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写作文,题目大约是“新旧社会两重天”,
让回家问问老人,旧社会是怎样的苦日子,如今又是怎样的幸福生活云云。奶奶告诉我,灾
荒年的时候,她每天就吃一点咸菜干儿就开水,等着姑姑从很远的外村“寻”来苜蓿芽儿,
掺上一点玉米面红薯面甚至是米糠麦麸之类,蒸“菜粘糕”吃。那年的夏天,还有贼人夤夜
前来盗劫,用红布包了笤帚疙瘩别在腰里做手状,结果只偷去了一“篦子”(用高粱的莛杆编成,一般是盛干粮用的)咸菜。贼人离去的时候,姑姑眼尖,认出其后影,正是本村西头
的某某人。后来也没听说过这个人因此受过何种惩罚。仿佛记得我们去村子中间的一棵老槐
树底下玩,曾经听此人讲他过去的经历:当土匪“断劫道”,后来被国民党军队收编,跟八路军打仗被俘虏,又随部队打过黄河,掉队以后一路要着饭跑回家来??说到紧要处,黑黑黄
黄的络腮胡须扎煞开来,豁拳挥臂,用破麻绳束腰的露着破烂棉花的破棉袄也敞开了,露出
瘦骨嶙峋的胸膛??
大约是这个人在村里最穷最苦,村里的小学校组织学生吃“忆苦思甜”饭,就是在
他家里做的。或许还因为他那时候是作为贫宣队管理学校的代表吧。中午放学的时候,各年痛风早期症状
级排起队来,却不让走。老师从办公室抬出一笸箩糠窝窝来,每人两个,谁吃完谁就走,吃
不完不许走。那糠窝窝是用米糠掺上高粱帽子和“青青菜”(又称为“扎扎菜”的,大约是大蓟类的一种野菜)做的,蒸出来松散得根本就不成个儿,得双手捧着吃。咬一口,满是芒刺,在嘴里团团打转,楞是咽不下去。
有个同学的(按同一宗族的辈分该叫她姑姑)是高年级的,三下五除二吃完了
赶紧跑回家去,给她弟弟拿来咸菜和大葱就着吃。一转身看到我在队列里捧着半个糠窝窝,
眼泪都噎出来了,趁老师没注意,一把给我打掉了:“还吃!噎死你!”看我还在愣神,又说:“还不赶紧走!”
回家来跟奶奶说起这事,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生在佛堂里了,从小都是吃净粮食儿长大的,真是有福啊!”
那时候,因为父亲在天津工作,每次寄回来的钱可以到集市上买成粮食,补贴生产
队分配的有限的口粮,这样我们家的生活状况在村子里还是比较好的。妈妈后来对我说:“你奶奶那时候啊,只要能存上一缸麦子,这一年心里就踏实了”。家乡属黑龙港流域,盐碱地较多,时有旱涝虫灾,粮食产量较低,有时候妈妈和姑姑会随村里的人们骑自行车跑到上百里
远的外省外县去“量”粮食(购买集市上私人出售的余粮,当地政策紧的时候就买不到了)。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她们买粮食回来,说起百里之外的异乡风俗:大冬天
的,早晨起来,各家各户都有人端着粥碗,拿块窝头,手指间夹一根红胡萝卜咸菜,蹲在胡
同口吃饭。而我们这里都是一家人围坐在炕桌上吃饭的,饭食倒是同样的:棒子面粥、窝窝
头、胡萝卜咸菜。
这种胡萝卜咸菜也是在秋后跟萝卜一起腌在大缸里的。入冬以后,再冷的天气,咸
菜缸也不会上冻的。这时候粗大的白萝卜还没有腌好,而细一些的胡萝卜已经入味了,就拣
出来先吃,冰凉爽脆,最适宜早晨喝粥时佐餐。其实如果稍微讲究一点,细细切成丝儿,拌
上葱姜末,浇上“三合油”(酱油、醋、香油),那可就精致多了。但穷人的咸菜是不会那样
粗菜细作的,就这么囫囵个儿地喀嚓喀嚓咬来吃,显得粗朴而自然。
还记得有一年将近麦收的时候,本族的一个远房婶子夜里突然患急病被送进了镇上
的医院。他们家两个孩子无人照管,被临时安置在我们家。吃早饭的时候,奶奶特地在咸菜
碗里放了一点香油,于是我们就和他们弟兄俩争抢着大吃咸菜,遭到大人呵斥,但那顿普通
的早饭却吃得格外香呢。
后来在《红旗谱》中读到“反割头税”一节:
(老驴头)急忙穿上棉袄,转过身来对大贵说:“咱也赞成你们这个反割头税了!”
大贵说:“当然要反他们,房税地捐拿够了,又要割头税。他们吃肉,就不叫咱喝点
正手击球肉汤!”
老驴头说:“那我可知道,就说冯老兰吧,他一天吃一顿饺子,吃咸菜还泡着半碗香
油。”
这才知道,原来地主家的咸菜才放香油啊。
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里写到保定府的酱菜时,这样写道:
“油纸糊的篓子,固然简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开一看,原来是什锦酱菜,萝卜、
黄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块放进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萝卜‘棺材板’还咸!”
家庭家教家风连酱菜都觉得齁得慌,这当然是富人的口味了。
十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门外的胡同里似乎总是回荡着悠长的叫卖声:“临清的 ̄ ̄ ̄
臭豆腐 ̄ ̄ ̄
”但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何时吃过临清的酱菜,滋豆腐乳 ̄ ̄ ̄
辣椒酱 ̄ ̄ ̄
香菜 ̄ ̄ ̄
味如何。有自己腌制的只花一点盐钱的咸菜,对于穷苦农民来说,酱菜是一种奢侈品。
那时候,因为父亲在天津工作,每次寄回来的钱可以到集市上买成粮食,补贴生产
队分配的有限的口粮,这样我们家的生活状况在村子里还是比较好的。妈妈后来对我说:“你奶奶那时候啊,只要能存上一缸麦子,这一年心里就踏实了”。家乡属黑龙港流域,盐碱地较多,时有旱涝虫灾,粮食产量较低,有时候妈妈和姑姑会随村里的人们骑自行车跑到上百里
远的外省外县去“量”粮食(购买集市上私人出售的余粮,当地政策紧的时候就买不到了)。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她们买粮食回来,说起百里之外的异乡风俗:大冬天
的,早晨起来,各家各户都有人端着粥碗,拿块窝头,手指间夹一根红胡萝卜咸菜,蹲在胡
同口吃饭。而我们这里都是一家人围坐在炕桌上吃饭的,饭食倒是同样的:棒子面粥、窝窝
头、胡萝卜咸菜。
这种胡萝卜咸菜也是在秋后跟萝卜一起腌在大缸里的。入冬以后,再冷的天气,咸
菜缸也不会上冻的。这时候粗大的白萝卜还没有腌好,而细一些的胡萝卜已经入味了,就拣
出来先吃,冰凉爽脆,最适宜早晨喝粥时佐餐。其实如果稍微讲究一点,细细切成丝儿,拌
上葱姜末,浇上“三合油”(酱油、醋、香油),那可就精致多了。但穷人的咸菜是不会那样
粗菜细作的,就这么囫囵个儿地喀嚓喀嚓咬来吃,显得粗朴而自然。
还记得有一年将近麦收的时候,本族的一个远房婶子夜里突然患急病被送进了镇上
的医院。他们家两个孩子无人照管,被临时安置在我们家。吃早饭的时候,奶奶特地在咸菜
碗里放了一点香油,于是我们就和他们弟兄俩争抢着大吃咸菜,遭到大人呵斥,但那顿普通
的早饭却吃得格外香呢。
后来在《红旗谱》中读到“反割头税”一节:
(老驴头)急忙穿上棉袄,转过身来对大贵说:“咱也赞成你们这个反割头税了!”
大贵说:“当然要反他们,房税地捐拿够了,又要割头税。他们吃肉,就不叫咱喝点
肉汤!”
老驴头说:“那我可知道,就说冯老兰吧,他一天吃一顿饺子,吃咸菜还泡着半碗香
油。”
这才知道,原来地主家的咸菜才放香油啊。
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里写到保定府的酱菜时,这样写道:
“油纸糊的篓子,固然简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开一看,原来是什锦酱菜,萝卜、
黄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块放进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萝卜‘棺材板’还咸!”
连酱菜都觉得齁得慌,这当然是富人的口味了。
十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门外的胡同里似乎总是回荡着悠长的叫卖声:“临清的 ̄ ̄ ̄
臭豆腐 ̄ ̄ ̄
”但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何时吃过临清的酱菜,滋豆腐乳 ̄ ̄ ̄
辣椒酱 ̄ ̄ ̄
香菜 ̄ ̄ ̄
味如何。有自己腌制的只花一点盐钱的咸菜,对于穷苦农民来说,酱菜是一种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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