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1，甚艰于步2。
太原府有个姓王的书生，大清早出门，在路上遇见一个女子，怀里抱着包袱，独自奔走，步履十分艰难。
1.抱襆（fú）独奔：怀抱包袱，独自赶路。襆，同“袱”，包袱。奔，急行，赶路。
2.甚艰于步：走得很吃力很困难。
急走趁3之，乃二八姝丽4。心相爱乐，问：“何夙夜5踽踽6独行？”
王生加快步伐赶上她，见她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非常漂亮，于是起了爱慕之心。他问女子：“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独自一人行路？”
3.趁：赶上前，凑上去。
4.二八姝丽：十六岁上下的美女。姝，美女。
5.夙（sù）夜：早夜；天未明。
6.踽踽（jǔ）：孤独貌。《诗·唐风·杕杜》：“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
女子说：“赶路的人，不能做伴解愁闷，何必烦劳多问？”
7.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你一个过路人，又不能帮式解决忧愁，何必来问。
生曰：“卿8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
王生说：“你有什么愁闷就说出来，也许我能效力，不会推辞的。”
8.卿：你。
女黯然9曰：“父母贪赂10，鬻11妾12朱门13。嫡妒甚，朝詈14而夕楚辱15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
女子神惨淡地说：“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给富豪人家，大老婆非常嫉妒我，一整天地不是骂就是打的，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羞辱，所以打算走得远远的。”
9.黯（àn）然：神情沮丧的样子。
10.贪赂（lù）：贪财。赂，用作收买的财物。这里指纳聘的财礼。
11.鬻（yù）：卖。
12.妄：古久妇女的自称。
13.朱门：指富贵人家。从前富贵人家的大门多半漆成红，故以朱门作为富贵人家的代称。
14.詈（lì）：骂。
15.楚辱：鞭打侮辱。
问：“何之16？”
王生又问：“你准备到哪里去？”
16.何之：准备去哪里：之，去。
曰：“在亡17之人，乌有定所。”
女子说：“逃亡流落在外，还没个去处。”
17.在亡：处于逃亡境地。
生言：“敝庐18不远，即烦枉顾19。”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
王生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只要愿意，可委屈暂住。”女子很高兴地答应了。王生帮她提着包袱，领她一块到了家里。女子看看屋里没有别的人，就问：“您怎么没有家眷？”
18.敝庐：对自己家的谦称。
19.枉顾：请别人来自己家的客气话。
答云：“斋20耳。”
王生答道：“这是我的书房。”
20.斋（zhāi）：书斋，书房。
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21。”
女子说：“这是个好地方，如果您同情我，让我生活下去，必须保守秘密，不要对别人说起。”
21.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你如可怜我让我活下去，千万不要泄漏这个秘密。
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22。
王生满口答应，就和她同居了。王生让她藏在密室，过了好多天也没人知道。
22.过数日而人不知也：过了几天而没有人知道。
生微23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24，劝遣之。生不听。
后来，王生将这事悄悄告诉给妻子陈氏，妻子疑心这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劝丈夫将她送走，王生根本不听。
23.微：稍稍。
24.媵（yìng）妾：古代诸侯嫁女所陪嫁的姬妾；见《公羊传·庄公十九年》。即后世所谓通房丫头。
第二段
一个偶然的机会，王生在市上，碰见一个道士，道士看到他后，现出惊愕的神。
25.适市：到街市上。适，到。
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26。
问他：“你遇见过什么？”王生说：“没有遇上什么。”道士说：“你身上邪气环绕，怎能说没有
遇见什么？”王生极力辩解。
26.力白：竭力辩解。
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27。”
道士只好离去，临走时还遗憾地说：“糊涂啊！世上竟有死期就要临头还不觉悟的人！”
27.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糊涂啊，世界上竟有这样死到临头还不醒悟的人！
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28以猎食29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
王生因他话里有话，不得不怀疑起那女子。又转念一想，明明是个美丽的姑娘，怎么会是妖怪，猜想是道士借镇妖除怪来赚取几个饭钱吧？一会儿功夫，他就回到书房，一推门，发现里边插着，进不去。
28.魇（yǎn）禳（ráng）：镇压邪祟叫魇，驱除灾变叫禳，均属道教法术。
我的美女嫂嫂29.猎食：伺机攫取所需，俗称骗饭吃。
心疑所作，乃逾垝垣30。则室门亦闭。
于是起了疑心，就进去，而房门也紧关着。
30.垝（guǐ）垣（yuán）：残缺的院墙。垝，坍塌。垣，外墙。
蹑迹而窗窥之31，见一狞鬼，面翠，齿巉巉32如锯。
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朝里面偷看，只见一个恶鬼，脸青翠，牙嶙峋犹如锯齿一般。
31.蹑（niè）迹而窗窥之：放轻脚步，靠近窗前窥视它。
32.巉巉（chán）：山势高峻貌，用以形容女鬼牙齿长而尖利。
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33。急追道士，不知所往。
那鬼把一张人皮铺在床上，正拿着一支彩笔在上面描画着，很快就画好了，把笔扔在一旁，然后双手将人皮提起来披在身上，顷刻间化成一位女郎。看见这情景，王生吓得胆颤心惊。一声也不敢吭，像狗一样伏下身爬了出去，慌慌张张去追赶道士。然而，那道士早已不知去向。
33.兽伏而出：如兽伏地，爬行而出。
遍迹之34，遇于野，长跪乞救。
他到处去，终于在野外碰见。王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道士哀求救命。
34.遍迹之：到处寻他。迹，追踪寻的意思。
道士曰：“请遣除之35。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36，予亦不忍伤其生。”
道士说：“让我替你赶走它。其实这鬼也怪可怜的，好不容易才到一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
35.清遣除之：让我把它赶跑吧！
36.甫能觅代者：刚刚能够到代替自己的人。甫，刚，才。
乃以蝇拂37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38庙。
于是他把蝇拂交给王生，叫他拿回去挂在卧室的门上，分手时向王生约定有事到青帝庙去他。
37.蝇拂：又名拂尘；用马尾之类制成的拂子，用以驱蝇，拂尘，俗称马尾（yǐ）甩子。旧时道士常手持之。
38.青帝：据《周礼·天官·大宰》“礼五帝”贾公彦疏，中国古代神话中有五位天帝，青帝是主宰东方的天帝。后来道教供奉五帝为神，称东方之帝为“苍帝”；见《云笈七签》卷十八《老子中经》。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39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
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去书房，晚上就睡在内房，并将道士给他的蝇拂挂在门上。约莫到了一
更时分，他听见门外有戢戢的声响，王生自己不敢去看，却叫妻子去偷偷看，只见那女子来了，望着门上的蝇拂不敢进屋。
39.戢戢（jí）：形容鬼怪来时的响声。
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40！”
女子在门外咬牙切齿，站了很久才离去。过了片刻却又来了，而且嘴里骂着“道士吓唬我，我总不能把吃进嘴里的食物又吐出来！”
40.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终不会宁愿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吧！终不然，终不会这样，提示下面所说的情况不会发生。
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41。
于是便将蝇拂取下来弄碎，竟然破门而入，径直闯到王生床前，剖开王生的肠肚，双手抓起王生的心脏离去。王生的妻子吓得大声呼叫。丫鬟端着蜡烛进来一照，见王生已死，胸腔到
处血迹模糊，
41.狼藉（jí）：《通俗篇》引《苏氏演义》：“狼藉草而卧，去则灭乱。故凡物之纵横散乱者，谓之狼藉。”此指血迹模糊。
陈骇涕不敢声42。
陈氏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
42.陈骇（hài）涕不敢声：陈氏吓得只会哭，不敢出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43！”
第二天，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赶去告诉道士。道士发怒说：“我本来是怜悯它，它竟敢这样！”
43.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我本来可怜它，谁知这个鬼竟敢这样。
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
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44，尚在也。”
当即就跟着二郎一起赶来。但那女子已不知去向。道士抬头环顾四周，说：“幸好没走远。”又问道：“南院住的是谁家？”二郎说：“我住在那里。”道士说：“它现 在就在你家里。”二郎一听很诧异，认为没有。道士又问：“是不是有个陌生人曾经来过？”二郎回答说：“我一大清早就到青帝庙去请您，确实不知道，我可以回去问问。”二郎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说：“果然有人来过，早晨来了个老妇人，想在我家做仆人，我妻子把她留下了，还在家里。”
44.室人止之：我的妻子把她留下了。室人，妻。止，留。
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45，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46而脱，化为厉鬼47，卧嗥如猪48。
道士说：“正是这鬼怪。”当即和二郎一起前往。道士手执木剑，站在庭院中央，大叫一声：“
大胆孽鬼，快快还我蝇拂来！”老妇人在屋里吓得大惊失，正要出门逃路，道士急追过去，一剑将她击倒在地，人皮哗啦一声脱落下来，立地还原成一个恶鬼，躺在地上像猪一样地嗥叫着。
45.惶（huáng）遽（jù）无：因害怕而立即脸变得惨白。
46.划然：犹言“哗的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
47.厉鬼：恶鬼。
48.卧嗥（háo）如猪：倒在地上像猪一样吼叫。唪，野兽吼叫声。
道士以木剑枭其首49。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50。
道士用木剑削了它的头，那鬼顷刻间化为浓烟，在地上盘旋成一团。
49.枭（xiāo）其首：砍下他的头。古代斩人首悬于高竿，借以宣罪警众，叫枭首。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