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十二郎文》
至情出至文,至文感人心——《祭十二郎文》与《祭妹文》比较谈
祭文是对死者表示崇敬和怀念的一种文体,一般着重叙述死者的功业。为了应和当时礼仪的需要,作者往往作一番无泪之哭,不哀之嚎,常让人感到浮而不实,夸而失信,缺乏一种感人的力量。但是唐代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和清代袁枚的《祭妹文》叙写的也是亲人之间的笃深情意,但它们一改过去祭文的矫揉造作,让人感到字字出肺腑,句句断肝肠,因而成为为祭文中不可多得的千古绝唱,和古代抒情散文中的不朽名篇,虽然两篇文章出自不同时代的不同作家之手,但把它们进行比较分析学习,还是大有裨益的。
一、从两篇文章的写作思路来看
《祭十二郎文》构思精巧,别巨匠心,它按照时间顺序,先通过家世的衰落颓败、幼时的孤苦伶仃及叔侄二人之间三别三会的叙述,抒写了两人之间的深厚情谊,表达了作者内心的悔恨无穷与抱恨终生。然后叙写十二郎之死,流露出内心无穷的迷惘和无尽的悲伤,最后通过对家属的吊慰、坟茔的迁徙及遗孤的教养的叙述,极写内心无处诉说、不可遏止的辛酸与悲苦,显得哀婉凄楚。行文自始至终以时间为顺序,以怀念为线索,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重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过一浪,使人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深思,为作者因失去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深切的精神悲痛而潸然泪下,并得到一种美的享受,构思严谨而富有变化。《祭妹文》同样也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从素文墓地
入笔到病根祸源的交代,从野外同捉蟋蟀到书斋共读诗经,从胞妹送哥泪花流到把盏喜迎兄长归,从离家出嫁到中道回归,从侍奉老母以示其德到关爱长兄以显其情,从素文之死到后事料理,情节层递步进,感情波涌浪推,叙事历历可见,抒情句句见心,文情呼应,浑然一体。
二、从两篇文章的感情基调来看
情感是客观对象与自己关系的主观反映,是主体对客体的一种态度,“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庄子《渔父》)真而浓的情愫才能有动人心魄的美学力量。两篇祭文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一个“情”字。《祭十二郎文》从家世的凄凉、身世的不幸,到父母的早逝、兄嫂的抚养,从自己的衰病到晚辈的幼小,这一切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感情的急流使作者百思萦集,情不能已。这里有怀念也有内疚,有哀愤也有感激,有期望更有辛酸,字字似血,句句是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无任何修饰和渲染,无一字一句不是作者骨肉至情的的真切流露。拳拳爱心,绵绵深情,质朴洗练,哀婉久绝,成了祭文中难得的绝调,难怪宋代著名的大作家苏轼说:“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古文观止》也评论说:“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袁枚的《祭妹文》贯穿全文的同样是凄楚哀婉的情调。本文基本上采取了顺叙的写法,先写兄妹幼年情事,以“呜呼”二字,直呼亡妹,为全文奠定了凄切哀婉的悲怆基调,再写自己中年归家之后的景况,最后写妹妹病危和亡逝。末段连呼“呜
呼哀哉”,更是直抒胸臆,坦言心怀,言辞哀婉凄切,情意缠绵悱恻,把对亡妹的思念、同情、内疚、哀痛统统浓缩在伤心欲绝的悲叹之中,叙事中寄寓哀痛,行文中饱含真情,同时还穿插些许景物描绘,从而使痛惜、哀伤、悔恨、无奈之诸多成分有机地揉和于一体,具有令人肝痛肠断的艺术感染力。
三、从两篇文章的抒情方式来看
从抒情方式来看,采用对话形式,是这篇《祭十二郎文》的一个重要特点。全文用了四十个“汝”字,用第二人称直呼老成,好像老成并没有死,正坐在他对面听他倾诉衷肠;又好像老成虽死,但其亡魂还可以听到他的家常絮语;他甚至向老成直接提问:“其竟以此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其然乎?其不然乎?”来询问其病因、死期。这种对话形式,不同于一般祭文纯客观地歌功颂德,而具有浓厚的感情彩和抒情意味,因而也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量,这种“汝”“吾”相称的叙述形式,让人感到好象同死者家常对话一般,读来显得亲切感人,也易于感情的抒发和流露。同时,本文在选材上一反过去祭文对功绩或德行的赞颂,而选择了作者和十二郎之间的个人家常琐事,从自己幼年丧父到叔侄相以为命,从漂泊天涯到未老先衰,从病情揣测到沉痛自责,从后事安排到吊慰家属, 虽多记生活琐事,但无一字不关“情”,无一句不含“情”,可谓事事关情,语语动情,句句系情,字字含情。此外,本文还特别注重虚词的应用以增强行文的感染力,使文章独具风采。全文多处反复运用了“而”“邪”“也”“矣”“乎”等语气词,不仅加重了抒情的语气,使表达的感情更加强烈,而且增强了文章顿挫有力的节奏,突出了作品的感人力量。
在这一点上,《祭妹文》同样是选择了生活琐事来抒发对亡妹的悼念之情,纯以散体形式抒写情感,文不加饰,朴素无华,在家常琐事的诉说中贯注着诚挚的骨肉之情,确是不可多得的杰作。从朝夕相处同捉蟋蟀,到比肩并坐相伴读书;从椅裳拽衣不放悲声,到衣锦归家瞠视而笑;从妹归母家服侍阿母,到治办文墨见其才学;从阻人走报宽慰长兄到终宵刺探兄妹情深;从绵啜盼兄挣扎应诺到临终之际一目未瞑;从轻信医言远游他乡到痛悔自责伤心悲绝,这一切都属于琐琐屑事,可正是这些极富情致的生动细节,字字凄楚,句句动人,让人睹之神伤,闻之心动,从而产生出追魂摄魄的魅力。“总见自生至死,无不一体关情,悱恻无极,所以为绝世奇文” (林云铭《韩文起》卷八)同时《祭妹文》的抒情方式还表现在借景抒情,情景交融上。例如一开始写素文墓地所在,“羊山矿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羊山空旷荒凉,所伴者唯三死者而已。写自己祭奠时,只见“纸灰飞扬,朔风野大”,北风肆虐,其声啸,其势猛,其气寒,穿野掠坟,怎么不叫人萌生“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如何知”的茫然之感!
总之,两篇文章作为祭文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尽管出自不同时期的不同作者之手,但是还是有颇多相似之处。因此,把这两篇文章对照阅读,比较分析,相信会从中受到不少启发的。
《祭十二郎文》赏析
在韩愈诸多优秀的抒情散文里,《祭十二郎文》当推为其中的佼佼者,该文在我国浩繁的古代散文作品
中,亦是不可多得的珍贵名篇,历来被誉为“祭文中千年绝调”。十二郎,是韩愈的侄子,名老成,他在韩氏族中排行第十二,故称为十二郎。韩愈与十二郎从小生活在一起,情逾一般骨肉。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在京城长安(今西安)任监察御史的韩愈骤闻十二郎死讯,悲不自胜,痛悼万分。在这种巨大的感情压力下,自他胸臆涌出了这篇千古至文。
祭文通常是祭奠亲友的有固定形式的文辞,也有用以祭神祭物的。韩愈的这篇《祭十二郎文》,却一改过去惯例,不单在形式上用的是散句单行,在内容指向上也一任情感的激荡,通篇追叙他与十二郎的共同生活和深厚情谊,以及渲泄十二郎之死所带给他的莫大哀痛。这种对祭文体的创变,适应了作者情感表达的需要,进而也使该文形成了“以情胜”的鲜明艺术特。在这里作者独特的表现手法,是使其真挚、深沉的情感紧紧融注在日常平凡琐事的叙述之中。让绵密深沉的主体情感,直接投射于与十二郎有关的生活细节之中,反复抒吐,与之融铸成完整的审美意象,释放出强烈、隽永的感情光芒。文章起首一小自然段,是祭文固有的开头形式。作者抑制着悲痛的情感,以循例的开头,为全文拉开序幕。作者的笔触,以对过去的回忆为起点,“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韩愈三岁时丧失双亲,跟随长兄韩会夫妇生活。后韩会由起居舍人贬为韶州刺史(治所广东省曲江县),不久死于任上,韩愈始十岁。文章选择记叙了韩愈与十二郎幼年“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因三兄皆早世,嫂“抚汝指吾”感叹“韩氏两世,惟此而已”等充满坎坷、辛酸的生活境况、情形,充满感情地说明了叔侄二人从儿时孤苦相依发展起来的特殊深刻关系,以及两人在韩门“承先人后”的独特地位。作者饱经沧桑的笔调挟带
了身世、家世之悲来悼十二郎,令人在一开始就感受到其悲痛之情的绵远深重。其后追忆延展,写两人成年后的几次见面和离别,特别点出近年间作者与十二郎几度约好会合又因变故使其“不果来”,突出了两人相互依恋的感情。夙愿终付虚幻,作者的痛悔不可自释。作者的一句“孰知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深深表明了他心中的惊诧叹惋和无比痛惜,也在读者心里激起了强烈的震动。下面对死讯生疑给被伤痛死死压住的心灵
带来的瞬间、报丧书信反转来造成的更大绝望、伤心绝望至极而转生的悲愤,一系列急速变化的心理活动,都在作者毫无遮蔽的情感屏幕上清晰地显现出来。及至文中回复谈到自己的神衰体弱,说是不久就会从十二郎而死(“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因莫大的痛苦重负把这将死视为幸事,又由此想到他们的孩子都尚弱小,悲痛的情感越发汹涌,“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乎?”此时作者的抒情围绕十二郎的生前身后事,犹如湖水被猛掷进巨石,波动的涟漪在尽力迅疾地扩大,又好似滔滔急流的江水,波波相拥。问十二郎究竟患何病,何时殁等语,表面语气较低缓,却令人觉着作者锥心的痛楚。同时在行文中,造成了一种时起时伏、回旋跌宕的抒情效果。正如在艺术技巧上“抑”是为了“扬”,紧接着文中表现出无边无涯的死别的折磨,终于把作者的情感推向了最高潮,“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直到“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将作者最终未能面见死者的深深痛憾、因大恸而导致的深刻自责等一齐爆发出来,其罕见的激烈、深细与真实,使读者怀着战栗的心灵看到了人类生命情感的无尽深处。这种感受,一直延续到作者交待了“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后,合并入“言有穷而情不可终”的无限余韵之中。
《祭十二郎文》之所以能将诚挚的抒情与日常琐事的叙述紧密融合在一起,深切地表达出对亡故亲人的悼念和对人生浮沉离合的无限感叹,其另一个重要的艺术特点不能忽略,即成功的语言运用。作者首先善于极贴切、生动地使用语言,使其文字不但切情而且切“境”,即描写什么人在什么时间场合,便用什么样的语言手法使之凸现出来、活动起来。其次是作者在用语方面擅长变化。人的情感活动本来就处在时刻张驰起伏的规律之中,所用于表达的语言如果平板单调,就万不能表现好情感世界的微妙深奥。而韩愈这篇文章的语调句式随着自身情感的发展变化段段变、时时变。句式或长或短、或口语或雅句;语调则或急促或迂缓、或高亢或低回,真正做到了情至笔随。从而使文章收到了情文并生的最佳效果。
《祭十二郎文》注释指瑕
收入高中语文第三册(试验本,必修)中的《祭十二郎文》是古文“唐宋八大家”之首——
韩愈的呕血之作。明代茅坤评价该文为“祭文中千年绝调”。苏轼更是推崇之极,“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能够把这样荡人心肠的文章编入课本,作为学生描述身边事、抒写真情实感的范本,可以看出编选者的慧眼。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课文的注释不够严谨,起码有二处可以说是出现了严重的不该错误的错误。
课文第九段并不长,现抄录下来。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这段中“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课本的注释是:“抚慰你的孤儿和孤儿之母。吊,抚慰。孤,孤儿,这里指十二郎之子。”显然,“汝之乳母”的注释错误是离奇的,可以说,是不该错误的错误。“汝”除了可以作“古水名”“姓”解外,只有“你”的义项,从哪衍生出的“孤儿”义。且“乳母”与“母”之间肯定是不可以划等号的。其实,“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译为“抚慰你的孤儿和你的奶妈”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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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处错误在该段最后的“惟其所愿”的注释。课本的注释是这样的,“指让奴婢们按他们的意愿,或去或留”。问题出在对“惟其所愿”的“其”以及“然后惟其所愿”的主语的理解上。“然后”按古汉语今译一般译为“这样之后”,那么,“这”指代的是什么,也就是说“惟其所原”的主语是谁?课本注释显然错误地理解为“其余奴婢”,而未能注意到“吾力能改葬”及全段与“惟其所愿”的语义关系。从语句的结构看,“惟其所愿”也应是“吾”而并非“奴婢”;从全段的前后意思看,“惟其所愿”的“愿”是指对十二郎的“孤”、“乳母”、“奴婢”的安置以及“改葬”,而不可能是单单对“奴婢”的处置。再说“其”义,课本注释理解为一般常见的第三人称代词“他们”,而实际上应该作比较少见的义项“我”解。对于“其”的义项“我”,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上有一项解释为“有时候是说话人本人自称“,且举例论证:[滕世子]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於大事,子为我问孟子。”(“恐其不能尽於大事”等于说我之不能尽於之事)。这里,“其”就是作“我”解;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选入高中语文第二册)中的“
而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句,课本对“其”的注释也是为第一人称“[其]这里指自己”。鉴此,笔者认为,“惟其所愿”的注释应该是“才算了却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