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的佛禅底蕴
研究一路延绵而来的湘潭历史文化会逐渐感触到,城西十八总的壶山胜境
是为湘潭城区的菁华之地,而其中的石头寺则可说是这一菁华之地的精魂所在。就性灵层面而言,若没有细细品味过石头寺的人文情怀与佛禅底蕴,也就几近
于可以说没有到过湘潭。石头寺因晋代名将陶侃捐宅为寺、唐初大臣褚遂良书
写“大唐兴寺”匾额改为唐兴寺后,作为历代名寺,一直颇具声名。然而,陶公、褚公所能做的,只是让其有外在的名声,而要在十方丛林中享有声誉,则
需有名僧住持寺庙。一千多年来,石头寺虽远谈不上名僧如云,但的确曾有名
僧在此当方丈并圆寂于此,这有被白居易称为“诗豪”、撰写了著名的《陋室铭》的唐代大文学家刘禹锡所撰碑铭为证。后人在寺内修建了石塔,纪念这位称为“俨公”的名僧,该石塔一直存续至1956年。
在刘禹锡所写《唐故衡岳律大师湘潭唐兴寺俨公碑》中,“俨公”即智俨法师。史上有名的智俨法师有两位,一位是尊为佛教华严宗二祖的智俨(602-668)
一位即是刘禹锡碑铭中的主人公、佛教律宗高僧的智俨(737-818),两者相距
一个多世纪。中国佛教出现过许多派别,主要有华严宗、禅宗、律宗、净土宗、密宗等八宗。简而言之,华严宗近于文学,净土宗和密宗近于美学,而禅宗则
是佛法的重心,任何一宗即可归为禅的精神;至于律宗,乃是整个佛法的基础,无论各宗,如不守戒律,也就不成其为佛教了。在唐中叶以前,湖南佛教律宗
并不发达。但自智俨师父的师父津公在南岳弘扬律宗后,南岳在佛教律宗中便
有了尊崇的地位。关于津公其人史上语焉不详,有了刘禹锡这篇铭文,我们就
知道了南岳律宗的主要发展脉络。作为佛教律宗的重要传人,智俨大师一生弘
法61年,住持石头寺38年,一生度人无数,终成一代高僧,为佛教文化在湘
潭的传承与发展写下不朽的一页。前文曾述及柳宗元、刘禹锡805年双双被贬
湖南之后,曾结伴在湘潭驻留游览数日,而铭文中记载了智俨大师818年在唐
兴寺圆寂的情形,从时间上推论,碑铭显然不是这一次写的。研究“诗豪”之
生平,写作这篇碑铭的时间应在819年,正好是他815年从湖南常德被贬到广
东当了四年连州刺史,后被召回京都洛阳再次路经湘潭时所写。晚年的刘禹锡
在洛阳地位尊荣,生活闲适,活过了古稀之年,死后还被追赠为户部尚书;虽
说中年阶段经历了为时不短的贬谪生活,但就整体而言,其人生称得上是善始
善终。
大约在湘潭石头寺智俨大师乘鹤归西的前十年,一位名为海禅师的法师在
湘潭县仙女山龙安寺圆寂。如果没有柳宗元撰写《龙安海禅师碑铭》,这位声名远播的禅宗大师级人物,或许会被五千年历史的厚厚尘烟湮没无闻。碑铭中说:
海禅师,俗姓周,名如海,其父在陕西为官。如海年少时出家,为父所阻,进入仕途,曾任成都主簿。安史之乱发生,如海又入佛门。先后在长安、衡山、长沙等地参禅悟道。海禅师禅修功夫极深,在长沙期间,一次禅修竟入定14天。海禅师渡湘江西行,入湘潭龙安山即仙女山,选择了一个地仅丈许的山峰,结
茅而居,兹后遂建龙安寺。龙安寺建立后,很快名声大振,唐贞元三年(787年)尚书李巽,侍郎吕谓、杨凭,御史中丞房启均来此执弟子之礼。元和三年(808年)海禅师圆寂于龙安山,葬于寺下方。
尚书、侍郎相当于中央政府的部长、副部长级别,御史中丞也是高官,上
面提到的几人曾在湖南任职,如李巽就当过湖南观察史。想必是他们在湖南为
官期间,对龙安寺及海禅师的声名有所耳闻,于是专程拜访。这样的高官居然
执弟子礼,海禅师身为禅宗大师自然不会有受宠若惊之感,但接待礼仪是要讲
究的,而最具人文品位的接待礼仪即是禅宗茶道。
在海禅师生活的年代,禅门饮茶已蔚然成风,饮茶有助于禅师们参悟禅境。与海禅师年龄相仿的著名诗僧皎然最先提出“茶道”一说,并无私地帮助茶圣
陆羽完成了世界茶业史上的第一部经典巨作《茶经》。皎然如是论品茗之妙:“一饮涤昏昧,情思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曾是弃婴的陆羽能写出茶经,得益于将其抱回寺中收养的唐代高僧智积禅师,智积禅师煮得一手好茶,让陆羽从小学得了禅茶艺术。僧人
与士大夫交游,是中国禅佛教最为引人注目的特点之一。其时的唐朝,士大夫
与佛门禅师交往频繁,品茗会、诗茶会成为时尚,海禅师在与士大夫们的交往中,龙安寺应该是举行过品茗会的,尤其是新茶上市时。或许还举行过小型的
诗茶会。曾在朝廷为官的海禅师想必也能作诗文,可惜的是,未能留下只言片诗。其实,这也符合禅师们的人生作派—— 宇宙有大美,一切尽在不言中。
中晚唐有三大著名诗僧,除皎然外,还有贯休与齐己。出生于三湘大地、
与湘潭缘分深厚的齐己比皎然、海禅师晚出生一个世纪,一生写了很多诗歌,
其传世作品数量居三大诗僧之首,多达810首。在《湘南渔父》中,作者这样
写道:
湘潭春水满,岸远草青青。有客钓烟月,无人论醉醒。
门前蛟蜃气,蓑上蕙兰馨。曾受蒙庄子,逍遥一卷轻。
这首诗是齐己于春草泛青,岸花飞红时节游湘潭时所作,诗风清新自然,
超凡脱俗。按佛家传统,进了山门,终日将是与黄卷青灯为伍,而很少到红尘
俗世间走动。齐己和尚则不然,佛在心中,喜交友,好游历,曾遍游江南,品
山赏水,吟诗不已,因是亲历亲见亲闻,所吟之诗也就多富现实感。从诗中可
看出,齐己深受庄子哲学影响,而老庄思想恰恰是禅宗的神髓。从诗风大约可
窥出作者是一位禅门高僧。浏览齐己生平简介即可发现,其是禅门五宗之一的
沩仰宗开创者慧寂禅师的弟子。齐己出身佃户家庭,自幼便为寺庙放牛,常常
用竹枝在牛背上写诗,而且诗句语出天然,渐渐地在附近有了诗名,慧寂大师
甚为喜爱,遂收其为徒。自身颇有天赋,加之名师出高徒,齐己终成青史留名
的一代诗僧。
湘潭仙女山龙安寺海禅师圆寂后大约三、四十年(841-845年),唐武宗拆
毁佛寺、逼迫僧尼还俗,佛教蒙受了一次法难。在齐己出生的这一年(860年),
禅门五宗中的曹洞宗开创者洞山良价禅师云游暗访至地处湘潭县黄荆坪的龙山,在宋代高僧普济和尚(1179-1253年)所著禅门典籍《五灯会元》“龙山和尚”
中记录了洞山与龙山和尚的一段对话,湘潭的龙山(即隐山)因了这段史实而
在佛教史上名声大噪:
洞山与师兄云游至隐山,见溪流菜叶,洞山说:“深山无人,为何有菜随流,莫有道人居否?”乃共议拨草溪行,五七里间,忽见一和尚羸形异貌。和
尚问洞山:“此山无路,你们从何处来?”洞山反问:“既然无路,和尚从何
而入?”和尚曰:“我不从云水来。洞山又问:”和尚住此山多长时间了?”
和尚曰:“春秋不涉。”洞山再问:“和尚先住,此山先住?”和尚曰:“不知。”洞山接着问:“为甚么不知?”和尚曰:“我不从人天来。”洞山再接着问:
“和尚得何道理,便住此山?”和尚曰:“我见两个泥牛斗入海,直至于今绝
消息。”洞山始具威仪礼拜。
这个龙山和尚又名隐山和尚,是唐代著名禅师马祖道一(688-763)的法嗣。马祖道一在中国禅宗史上的地位十分显赫,真正把禅宗推向一个新时代,使之
成为“中华禅”的不是别人,正是开创出南岳怀让洪州宗的马祖道一及其弟子们。其门下极盛,有法嗣139人,隐山和尚是其中的一位。因有这段记载,“泥牛入海”成为禅宗一个典型的公案。“泥牛入海”在今天几乎是众人皆知的成语,因为郭沫若在与唱和的诗词中用到了它,因而广为传播,没成想它的出
典处竟在湘潭的隐山。隐山和尚说见到两只泥牛打架,不过是打禅语,用文学
的话说,是用形象思维的方法打比喻,说的是寓言,道的是哲理,悟的是禅境:人世间的纷争没完没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是这种残酷斗争的结局又如何呢?还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泥巴做成的牛泡入海水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一想便知。隐山和尚说这番话时,正是唐朝皇位更迭频繁、权力纷争激烈的时候,想必隐山和尚是一位人生阅历丰富、禅修道行高深之人。这位隐山和尚看
来是修炼到家了,当洞山向其顶礼后,他便“随之烧庵,入深山不见”。对这种物质生活极其简朴、内心世界极其空灵的隐者生活,后人赋诗以赞:
一池荷叶衣无数,满地松花食有余。
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屋入深居。
光阴荏苒。五代时,约公元920年,马楚政权的开创者马殷为显示自己的
文治武功,加封龙山为龙王山,并在此大建寺宇,置寺田千亩。宋太宗太平兴
国年间赐寺宇匾额“大隐龙山慈云禅寺”。自此,龙山慈云禅寺“名闻遐迩,声播四方,拜者络绎不绝,香火绵延,遂成湘潭四大名寺”。龙山的名山名寺效应也吸引着名人的注目。南宋时期,公元1131年,湖湘学派奠基者与创始人胡安国、胡宏父子为避中原战乱,应潭州籍弟子黎明、杨训邀请,带着家眷离开湖
北荆门,来到湘潭龙山。也正是胡氏父子来龙山以后,龙山才改为“隐山”,也才有尔后“天下隐山”的声名显赫。隐,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颇为神秘的符号。遍览中华史籍,隐士们所隐之山众多,但直接以隐作为山名的惟有这一处。
比胡安国晚生近百年的普济和尚,在其编撰的《五灯会元》中作了记载:
文定胡安国居士为南岳下十五世上封祖秀禅师法嗣,属于禅宗临济宗的黄龙派。胡安国来湘潭隐居之前,曾任湖南提学多年,与湖湘士人多有交往,皈依佛门
成为上封祖秀禅师的弟子,应该是在湖南为官期间所为。书中还介绍,“文定公胡安国草庵居士,久依上封,得言外之旨。”上封祖秀是常德人,在潭州为僧,具体在哪个禅寺,史载不详。书中还录有胡安国寄给上封禅师的一首诗:
祝融峰似柱城天,万古江山在目前。
须信此心元不死,夜来秋月又重圆。
胡安国是一位极其正统的儒家士大夫,由于他正直、耿介,难与官场相合,故虽出仕四十年,但真正在位当官的时间不足六年。当时的朝廷蔡京、秦侩等
奸臣当道,事业抱负难以伸展,诗的作者旨在借佛家之禅以浇心中块垒。作者
是理学家,深信人的这颗心最内在的东西——“谐元”是不会死的,或者说
“谐元”本身既无生亦无死,在幽冥渺渺中与万古江山同在,死去的只是外在
佛家禅语的躯体与心的欲望。这首充满禅意的诗,可为胡安国居士得禅师“言外之旨”
的一个佐证。胡安国的这一心学思想还为儿子胡宏开创“性为天下之大本”的
性学理论提供了必要的学术营养。这也构成尔后他来湘潭隐居,将龙山改为隐
山的一个强大的心理势能。胡安国人生的最后八年是在湘潭度过的,死后葬于
隐山。在湘潭隐居期间,一有闲暇,他便来到禅寺与禅师们一起参禅悟道。光
绪《湘潭县志》记有他与慈云禅寺虎溪禅师的往来:“绍兴中,有虎溪,号云石,居山后龙王岩,胡安国与之游,颇有神交,为道俗趋仰。”
受父亲言传身教之影响,胡宏亦与慈云禅寺等寺庙的禅师往来频繁,相互
唱和,留下通俗易懂的禅诗《和僧碧泉三首》:
清冷空似秋澄,凝集山拥万灵。深处有香春不断,彼间藻行四时青。
人似春花自在开,本无根蒂孰栽培。一番零乱一番长,不是前花去又回。
山根泉发澜生凝,亭上风微浪自平。汩汩长年流不住,无言千古意分明。
看来慈云禅寺某位禅师作禅诗的水平是不低的,才会引来胡宏这几首将流
传千古的禅诗。“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总是法身”。是谁“凝集
山拥万灵”?又是谁能做到“无言千古意分明”?是那颗禅家终生寻觅的“本来”之“心”。若是参悟到了,“心”与“自然”之间就获得一种不可间隔的融汇,或者说,“心”也好“自然”也罢,皆是宇宙本质——“性”的律动与返照。有了这一有别于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性”学概念,并将其发展为最高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