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研究综述
《文学遗产》1997年第4期刊载的凌佐义《十年来黄庭坚研究综述》一文,对1995年以前10年间国内黄庭坚研究进行了回顾与综述。1997—1999年的黄庭坚研究,在研究层面和方法上,又续有开拓和创新,共发表单篇论文23篇,有代表性的论文10余篇,为20世纪的黄庭坚研究划上了圆满的句号。现将三年的研究情况综述如下:
一、关于黄庭坚创作风格的研究
创作风格的研究仍为近年内黄庭坚研究的重点,约占这一时期论文的1/4强。
1。诗的创作风格佛家禅语
黄庭坚诗风生新瘦硬,已成为众口一词的评价。但山谷诸体,各备其妙,呈现多样性特征,已为世人所共识。胡元坎《试谈黄山谷的以文为诗》(《宁德师专学报》1997年第4期)一文,以山谷诗呈现的“点”的特征为研究点,梅俊道《黄庭坚后期诗作平淡简放的艺术追求》(《中国韵文学刊》1997年第1期)一文,则以点面结合的方式,着重对山谷诗的美学特征加以考索,论述中肯。
梅文在全面考察黄庭坚一生的创作道路的基础上,发现他对诗歌艺术的追求,前后期表现泾渭分明。文中采用了大量的诗例,从语言、意象、体势、音律四个方面考察黄庭坚前期诗歌新奇峭拔的风格和后期
创作自然简约的艺术追求,并指出他在贬谪黔州之后的创作中,这一风格体现显著。语言简易而意蕴闲远,与前期之造语新奇、典故繁复不同;意象平淡而含至味,与前期之密集与深奥有别,可谓平淡而山高水深;体势平整自如,返朴归真,非前期之变化莫测;音律圆润流畅,舒卷自如,非前期之拗律频频。梅文认为黄庭坚乃“有意为之”,刻意改变自己的诗风。这种变化,与他创作思想前后期变化有密切联系,亦与他淡泊自守的人生态度一脉相承。鉴于此,梅氏将黄庭坚、王安石、苏轼三人后期诗作平淡自然的诗风作一横向比较,认为王诗力求平淡浑融的境界,苏诗乃以平淡之语抒旷达之胸怀,黄诗的淡泊更见情感的内敛及意境构成的自然。继而阐释“有意为之”的原因:“更加体现宋诗‘重意’、‘重主体’的精神,更加体现出宋人的意丰形枯、老到深沉、思深语淡的审美追求,是对宋诗面貌的进一步刷新,以致影响及后来的江西诗派。”
2。词的创作风格兼及词史之地位
黄庭坚以冠领江西诗派著称,其词终不免为诗风拂掠下的影子,在“似”与“不似”之间摇荡。80年代初,杨海明撰文肯定他在词史上的地位,却并未引起足够重视,只是在同类文章中有所涉及。关于这方面的单篇论文,近年来计有9篇,为世纪末黄庭坚创作研究的重中之重。
房日晰《黄庭坚词为“着腔子唱好诗”说》(《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一文,直接契入山谷诗词复杂关系这一棘手问题,一方面肯定其诗于词的毋庸置疑、不可忽略的密切联系,另一方面作出了清
醒的一分为二的判断。从美学特征而言,黄庭坚的词是“对词的香艳题材与柔弱词风的背离”,“是诗的资质而非词的情调”;从思想内容而言,早期受柳永的影响,写了一些“香艳淫靡”的小词,后期则更多的是向诗的内容靠拢,表现“士大夫的闲情逸致、友朋酬唱”、
人生感慨。此外,“黄庭坚词在语言、格调、铸意上,多用作诗的路数,是能唱的
诗”,实为词的“变体”,“对词的解放、开拓及豪放词的发展上,有承前启后之功。”
黄宝华《论黄庭坚词》(《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提出了与房文不同的意见。黄文认为,山谷词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创作倾向:“其一是继承《花
间》的传统,以词抒写男女间的相思爱恋之情、伤离怨别之绪;其二是突破了词
的‘艳科’藩篱,表现人生的际遇和感慨,乃至哲理的思考。”从前者看,山谷词
不但不是对柔弱词风的背离,亦不是词的变体,而是“本当行”。只有从后者看,
山谷才是“以诗为词”的革新家。并提出:代表山谷词成就与风格的是它的“雅词”,其妙处在于“能将不同的、甚至对立的审美范畴结合起来,到一个互相切
合的支点”。山谷词最有价值最有特的东西正在此,刚柔相济,“豪放与婉约、
骨力与情韵的融合”,因而在北宋词坛独树一帜。黄文对黄庭坚词的形式给与了足
够重视,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在山谷词180余首的总目中辑出小令140首,占
3/4强。黄氏推导其原因有二:小令去掉领字、衬字之类就是一首句式整齐的诗,“便于词人以诗法入词”;小令在语言上与民间口语有天然的联系,“适合采用口
“有助于形成质朴明快的风格”。这与山谷词艺术风格客观上达到了一致,语入词”,
黄氏推测是山谷“有意选择的一种结果”。
张文利《论山谷词》(《西北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则纯粹从词谈词,
是一篇较有特的文章。此文把山谷词分为艳词、贬谪词、咏物词、酬唱题赠词四种题材类型,说明黄庭坚对词的表现领域的拓展。张文把目光放在他的贬谪词上。不同于诗的创作,刻意于诗歌的创作和典实的运用往往会冲淡和掩藏心灵的轨迹。词可任情抒写,任性造情。山谷的贬谪词是他的处世哲学的反映:处逆境而不消沉、达人大观、随遇而安,更多的是谪居黔州苦捱时光、凄惶度日的生活写照。同时,也体现了山谷“于倔强中见姿态”的精神面貌。且进一步借助于文本研究,从山谷词中实词与虚词运用的手法等方面,论述其中体现的“外方直抒的情感表达”,“跃动而非静止的画面”等艺术个性。指出传统的寻章摘句的词学批评难以概括山谷词全貌,山谷在词的创作上的多方尝试本身就是山谷可贵的艺术努
力。
房日晰《秦观黄庭坚词的异同与历史地位》(《西北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一文,则从秦观与黄庭坚二人的异同比较中,来探讨山谷词风并推导黄庭坚的词史地位。房文从三个方面论述:①性格决定词风论。秦观逆来顺受备感压抑,性柔情细,“总是陷入悲愁哀怨而不能自拔”,形成“凄婉清丽”的词风;黄庭坚性倔情傲,以超然之态处理悲怨,为人旷达,因此词的主体性格突出,词风“瘦硬刚健”。②词人之词与诗人之词之别。秦词优柔婉转,多用白描,尽显自然本;黄词感情峭拔,语言瘦硬,多用典故。③黄词“风格多样,创作上近乎全能”,却“依违于苏柳之间,未能大张旗鼓的在词坛上独树一帜”,缺乏重台戏。房氏将黄庭坚词归结为“旁溪水汉”,认为对待其词史定位“不可抹杀,亦不可拔高”。二、关于黄庭坚创作理论的研究
1。关于黄庭坚的诗论体系
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关于黄庭坚诗学理论体系问题的争议颇为热烈,
然终无定论。近年来却几近匿迹,惟存有关论文两篇:凌佐义《黄庭坚诗学体系
论》(《九江师专学报》1997年第4期)、钱志熙《黄庭坚的诗学理论》(《文史知
识》1999年第10期)。钱文认为,黄庭坚的诗论存在着“体系”,这个体系包括修养论、创作论、风格论
、功用观。黄氏诗论之所以在宋代就已失去被人全面认
识的可能,原因有二:①黄氏诗论以语录体、品评诗的零散札记存在,难以排比归纳;②江西诗派后学截取了黄氏诗论的只言片语为拈花妙旨,却抛弃了源头。对于第一个原因,钱氏认为黄庭坚在创作上的新变与理论上的新变是一致的。黄氏早年对“法则规矩”的苦心追求和晚年提倡“平淡”、“大巧”是矛盾的辩证统一,“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回复到早年的艺术理想上去”。对于原因二,钱氏认为“在不同的传承者那里,黄庭坚的诗论会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接着从黄氏诗论各条的特定语境推断山谷“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和“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宗旨,实质上讲述的是作家修养论:主张修道以事文,从刘勰“原道”“宗经”“征圣”三位一体的文道观而来,有明显的理学彩。江西诗派后学恰恰截掉了这“形而上”的修养论的东西。而以法、意、神的统一为核心的诗歌创作论,在江西诗派片面地继承中汩没了全貌。因此,在历史的教训面前,钱氏呼吁以黄庭坚诗文集提供的材料为主要研究依据,折衷时人所录,以求恢复黄庭坚诗论体系的本来面目。
2。关于“夺胎换骨”
陈定玉《黄庭坚“夺胎换骨”法议》(《文艺理论研究》1997年第5期)一文,避开笼统地认为“夺胎换骨”乃一时创作中继承与创新的普遍规律说,从创作发生学、诗歌发展史及信息论美学角度寻其存在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并据杜甫以下八位诗人和词人的成功实践加以佐证。陈文认为,“夺胎换骨”说的提出,
恰恰在有唐以降的宋代,“而不是更早或更晚,决不是偶然。”宋人在唐诗高潮后隐现的“诗歌有限的新变余地和无限的新变欲求的尖锐矛盾”中,几多困惑,几多无奈。按信息论美学的说法,“在信息的传递过程中,可理解性与独创性成了反比例关系。”“夺胎换骨”“因其‘陈熟’的一面而具有可理解性”,“因其‘生新’的一面而具独创性”,一旦成功,“可以使作品的可理解性和独创性得以结合和统一。”
莫道才的《黄庭坚论杜甫》(《中国韵文学刊》1997年第1期),则从黄庭坚对杜甫的认识剖析黄庭坚诗学理论的真实性。黄庭坚对杜甫的研究,来源于他对杜甫的钟爱,一种敬仰与痴迷的钟爱。黄对杜的敬仰,除了亲自为杜诗作笺注外,更是在贬谪黔州“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处境中体味到杜甫思想的博大精深。他的痴迷也别具特。在作诗论文时杜诗不离口,在书法的妙悟中联想到杜诗,亦能在杜诗中读出画来,甚至在谈及日常生活时以杜诗为证。如此爱恋和痴醉的境界非一般人所有,真真乃一介书生笃物情深的典范。黄庭坚推崇杜甫后期诗作,也主要学习杜甫后期的诗风。首先从杜诗内容的博大精深接受老杜忧国忧民、民胞物与的情怀,关注他的思想和人品。其次论杜甫的“点铁成金”与“无意为文”的一个重要前提是“陶冶万物”,到去“陈言”的根源。再论杜甫的“不烦绳削”与“大巧”,是出于形式而超越形式的炉火纯青的艺术造诣。
三、关于黄庭坚思想的研究
学术界已认同黄庭坚的思想是儒、道、佛三教合一。白政民撰写的《黄庭坚的禅宗思想及禅宗对其诗歌
的影响》(《人文杂志》1997年第1期),代表了这一研究的继续(可参看其姊妹篇《论黄庭坚的道家思想及道家思想对其诗风的影响》,《西北大学学报》1996年第4期)。
白文从黄庭坚的家庭、个人禀赋与学养、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他的仕宦遭遇中寻根源。文中指出,黄庭坚的家乡江西在唐宋时期是南宗禅的滋生与繁衍基地,禅院林立,香火弥漫。且黄的祖母和兄弟皆习禅。生活在这样有着浓厚宗教气氛
的环境中,禅宗给与黄的亲切感在耳濡目染的过程中形成。加上学道参禅在宋代是士大夫文人的一种习尚。“文人士大夫读佛典,参禅并与禅僧来往,成为儒佛理论融合的必要实践之一。在社会时尚的影响下,黄庭坚用禅宗的思维方式研读儒家经典,又从儒家思想出发,圆融禅学。这种研习思想,及他涉猎的佛典和交往的名僧,使得禅宗影响深入到黄庭坚诗歌创作的内髓。”该文认为禅宗重内省、在俗超然、随缘而安的因子融入了黄庭坚的思想,影响其诗歌理论:①由遍参入于顿悟,强调诗出自然,不可强作,论诗首先必须治心;②讲求“句中有眼”;③“点铁成金”“夺胎换骨”。影响其诗歌创作则表现为运用词语及典故上喜用佛家禅语,并着意在诗章出人意料的转折中求得诙谐与风趣。影响其诗歌章法,则讲究草蛇灰线,句断意连。白文在考察山谷的身世与时尚的过程中,客观地展示山谷与禅宗关系,以描叙性的笔法探求山谷诗的特质,方法可鉴。
此外,胡可先的《黄庭坚词系年考证》(《文献》1998年第4期)、史增民的《论黄庭坚创作训练法的现代写作学意义》(《安徽教育学院学报》1998年第3期)等文,也各有所得。
由上观之,世纪末的黄庭坚研究出现多学科交叉的特点,且较多从比较文学角度引入,在横向研究上为未来学者提供了一定的启示。但对新材料的发现、深掘甚少。立足于文本本身的研究,也还有待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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