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
父亲的画像
刘小骥
父亲让我学画,是我八岁生日后不久发生的事。他领我去见一位姓李的老师,把练习本上的习作和各类涂鸦拿给他看。他笨口拙舌又满怀憧憬地对那位脸上坑凹不平的男人说着些什么,而我,目光早已游离到室外:公交车排放的尾气,红烟囱冒出的黑烟,游戏机房屏幕上“吃豆子”的游戏,远比鲜明却失真的画作要吸引我。不过,决定权不在我手中,李老师说可以一试。此后,我的手中便多了一样东西。
对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筒子楼的人而言,画笔、小提琴、二胡、笛子和舞蹈教室大约可以构成共同的经验,除此之外,你还能嗅到公共厕所的腐败气息和狭长走廊的油烟味;消灭害虫的公告贴在每幢楼的楼栋口,蟑螂、耗子的死亡习以为常,带糖浆的药片总会哄骗它们自投罗网;骄傲的化工厂工人们,每天都
穿着整洁干净的蓝灰工作服出出进进。孩子们却是野的,无法无天的他们不是拿水把晾挂在外面的被褥喷湿,就是偷偷熄灭假想敌人家的煤炉。而父亲,似乎不属于这里的一分子,高瘦的个子、细长的手指、架在鼻梁上的金属眼镜框以及他手中的世界名著,多少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的神态多少有些呆气,言行也让人怀疑他还活在中世纪。
学画,大约可以看成哄骗小女生的伎俩之一。这是我稍大一些时才明白的。而在最初,在父亲把我送进李老师画室的那几年,固执己见的他监护着我的一举一动。从画室回来,他把我幽闭在家,让我一遍又一遍,忠实地描摹自然界景物,就连屋内的桌椅板凳和茶杯,也被计算其列。你到底学会些什么?有时候,他会这样问我。学画初期,我进展缓慢,看不出任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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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头。
老师没教过我。我这样回答,毫不犹豫,理直气壮。
混账!他是最好的老师,你一定是在偷懒借口对不对?父亲的耳根都红了。那时的他,从不给我辩驳的机会。
李老师是否是位好老师,我想事实永远强于雄辩。他和我的父母是同一年进厂的,没结婚也没分到职工宿舍,化工厂电影院二楼的录像厅旁边,是他的画室,也是他的起居间。他不介意锅碗瓢盆装点的屋子,也不在意在哪里生活。沉溺于自我世界的他,不爱和人打交道,有位阿姨倒是经常来看他。
李老师,今天画什么啊?茶杯我已经画过了。当他再次把茶杯和苹果搁上静物台时,我提出了抗议。这是很巧妙的,无伤大雅的抵制。他点点头,没解释太多就拿走茶杯并换上砂锅。苹果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他坐在我面前示范了几分钟,然后回到自己的画架前,把一盆盆颜料泼到画布上,自己也因此弄
脏了。这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半小时以后,我才知道他在等人。
李老师女友的到来,远比画室正在发生的一切有趣得多。首先,我会被她身上的香水味吸引住,其次,我会看到《大众电影》上明星烫卷的头发。她的身体很轻,从身旁掠过时带着丝丝甜风。倘若李老师没空搭理她,她便冲我挤挤眼,说,和木头人呆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呀?走,我们下楼去玩!眼看拽不动我的胳膊,她便示意李老师下达命令。在他的允诺下,我和她下楼去了电影院。
林阿姨最爱看的电影是《庐山之恋》,还爱拿从杭州捎来的手帕揩眼泪。不过在我看来,佐罗在坏蛋门前留下的“Z”字比男女们相爱要酷得多,而朝鲜战场上的飞机大炮、“狼牙山五壮士”们的慷慨就义也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解放全人类远比学画有意义,倘若有机会的话,我宁愿吃草根树皮也要远赴沙场。
林阿姨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好,我同样无法知晓男女之间有着一辈子也弄不清的秘密。我喜欢她腋下的体香、看不到汗毛孔的皮肤和浅浅的酒窝。我想,李老师真够幸运的,他怎么蠢到宁愿要画画也不愿陪她玩的地步?
小鬼,你在想什么呢?林阿姨在我鼻子上拧了一下,说我满脑子坏水。我假装听不懂这些话,偎依在她怀中。
林阿姨领我看电影的事,不久之后就被父亲知道了。审讯完毕,他没收了我的玻璃弹子、拿橡皮筋扎好
的洋画和一抽屉的小人书。随后,他在我面前提到《约翰·克利斯朵夫》、《三巨人传》、《红与黑》、《巴黎圣母院》,等等。毋庸置疑,他要拔苗助长地将一颗幼芽扶正,然而,他怎么能指望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被修辞学迷住?词汇,很快就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了。为了给玻璃弹子和小人书复仇,我焚烧了一双从衣柜里偷出来的袜子。作为惩罚,我跪到搓衣板上,面向筒子楼走廊里经过的每一个人。门是敞开的,因而孩子的委屈和愤怒暴露无余,更多的是耻辱。若干年之后,我会拿犹太妇女们赤裸着身子排队走向焚烧炉的那一幕相比较:那一刻,我恨不得马上死掉。
二十八岁那年,我曾把关于父亲、李老师和林秀珍的故事讲给妻子听。真是那样,还是另有特别之处?我的话不足以吸引文婕,同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出生的她有过相似的经验,幼年曾学过舞蹈的她左腿肚上留有一块至今也抹不去的伤疤。我对她说,其实也没有别的,化工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宣布破产,国有企业变成了民营企业,两千三百多名职工下岗,我的父母也在其列。
李老师怎么样?林秀珍呢?他们一定结婚了吧。文婕期待地望着我。诚然,每位观众都希望故事朝好的方向发展:正义战胜邪恶,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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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胜死亡,真理永恒不朽。然而,事情总会逆风而行。在我升入初中以后,世界变得疯狂而混乱:工人们因下岗而拦马路,厂门口隔三岔五地发生流血事件,你分不出谁是英雄谁是。而更能抵达我内心深处的则是另一件事:李老师和林秀珍分道扬镳,林老师去了深圳之后,她就再没浮现于我的视野。
让我们收拢线头,你会看到林阿姨还有厂长女儿这一身份。按她的说法,李老师只要答应她不参与工会抗议和示威计划,她便能委托自己的父亲帮他安排新工作,就算不安排工作,现有的资产也足够他俩共度余生。一句话,林秀珍向李老师表达了她的爱。
在谈条件,算是交换?李老师笑了。他撂下画笔,回头对她说,厂是怎么垮的,你我都清楚,傻瓜和笨
蛋的唯一区别就是,傻瓜明知不可以却偏要尝试,笨蛋却是永久性地把自己丢掉……我是傻瓜,但不是笨蛋!说完这话,他拉上画室窗帘,说想自己清净一会儿。林阿姨无奈地退了出去。
翌日上午,李老师出现在职工代表大会终极谈判厅里。他站起来发言,厂长因利润、支出、抚恤金、工龄买断费而不住地擦拭脸上的汗水,却始终没碰桌上的茶杯。谈判以一大拨工人涌进来,把厂长和书记堵进厕所而告终。再后来,就不必细说了。
关于李老师是否爱林阿姨,我曾征求过父亲的意见。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望着我说,因为药苦你就可以不吃,因为学画难你就可以不画了?他的牙缝中夹有菜叶,似乎讪笑我不明白其中端倪。他的目光凑得更近些:李老师要去深圳了,他推荐了孙老师。这周末,我们就去见她。
孙老师和父亲年纪相仿,她的丈夫是某小学的校长,她没去工作,在家开设了青少儿美术班,主攻素描和水粉,为中考和高考做准备。孙老师的家比筒子楼的职工宿舍要大得多,梨
黄的木地板,干净得不忍心触碰的茶几上方墙壁上,挂了几幅她的水粉静物习作。
买这些东西干啥呀?孙老师让丈夫把礼物收好,然后招呼父亲和我坐下,摆上果盘,倒茶给我们喝。在她面前,父亲显得拘束,他时而翘起二郎腿,时而又把腿放下来。
您也是老师?孙老师对穿着白衬衣和蓝西裤的父亲说。
我喜欢读书。父亲不自然地给自己点上烟,说,我在化工厂的车间上班,工厂垮了,还好,又被返聘回去了。意识到孙老师不喜欢烟味,他赶紧灭掉。
人家以前都羡慕铁饭碗的。孙老师垂下眼睑,把手中的橘子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她在纸巾上揩了揩手,抬头对父亲说,以前,来我这里学画的孩子们也不收钱的,不过老是送东西也不好意思。说到这儿,父亲使眼让我去画室熟悉一下将来的朋友。二十分钟以后,父亲叫我出来,说从下周开始,他会送我过来学画。
每周两次,父亲领我去孙老师家学画。周三和周五下午放学,他骑自行车接我,一道回家,用快镜头吃过晚餐,再乘公交车去武昌学画。从汉口到武昌,要转两趟车,还要走二十分钟左右的路。车上通常很挤,很难到座位。为了让我舒适一些,他连推带搡地帮我来到窗户旁边,并为此和人争辩、谩骂。没人怕他。人们会对他说,要不是看在小鬼的份上,一定饶不了你!父亲呢,当然也没动武的可能。从体型上看,对方一只胳膊就能降伏他。他余怒未消地盯着对方,似乎眼神也有杀伤力。从车上下来,他依旧愤慨未消地告诉我对方如何无理,不愉快的时光只有当我进入画室才全然瓦解。确定平安无事,父亲离开孙老师的家,下楼闲逛,消磨时间。一个半小时以后,他回来接我,去车站乘车,在途中盘问我今天都学了些什么。我说每次都能学到新东西,孙老师特别强调创造力。
和李老师相比,孙老师自有一套教育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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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式,跟她学画的不少学生都拿过省、市的大奖,有几位还去了中央美院进修。不得不承认,数不清的奖状和勋章把我从低迷情绪中拯救出来——
—她已准备让我参加全国少儿书画赛。做为三位候选人之一的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
昊昊,不要错过机会,给你老子争口气!父亲搂住我的肩膀,大声宣布即将一鸣惊人的我是好样的。母亲说整幢楼的人都听到了,他却认为至高无上的荣誉就是应该让所有人知道。然而,当后来他听说参加比赛要塞红包时,面部肌肉便松垮下来。从孙老师家中出来的他小声嘀咕着,怎么处处要钱?买笔要钱,买纸要钱,买颜料要钱,参加这样的比赛还要给评委好处费?他摇着头,过了好久才发现他已把我领向一条和车站方向截然相反的路。父亲转身拽着我往回走:给钱就给钱,反正最后还是要靠真本事说
老师画像话!
你爸爸还真可爱!当我说到这里,文婕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他也有转弯的时候,我以为他不会刹车呢。
如果真是那样,你早就是画家夫人了,才没必要和我整天颠来跑去的。我告诉她说,那时的父亲并不理解世界的疯狂,生活不可能因他的意志一路绿灯,父亲当时的处境,比他刚进化工厂的时候要糟糕得多。
关于父亲刚进化工厂的事,或许母亲更有发言权,还在娘胎里的我不可能从肚脐眼里探出头来窥探一切。母亲告诉我,父亲曾有过更好的前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她怀上了我,父亲放弃了升入大学的机会。
进城,恋爱,结婚,生孩子,似乎一夜之间就发生了。每天值夜班回来,父亲一边复习一边照顾哭闹不停的我。母亲体虚,而我又是早产儿,他没听母亲的建议去书记帮忙,尽管书记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同志。
让我去求他?不要侮辱自己的人格!父亲数落着母亲。此后,每逢撞见厂领导,他便绕道而行。他皱着眉告诉自己,就算打声招呼,也有背叛阶级众的嫌疑。他比党员更在意自己的言行。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工作、换尿布,喋喋不休地争吵、和解之中,父亲的高考热情逐渐磨成了白。父亲被返聘回新厂上班之后,母亲对他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干的活比谁都多,得罪的人却不比任何人少……你怎么就不能克制一些?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和青工较真……你不给他们台阶下,谁给你面子啊?!
你不懂,做人要有骨气,要对自己也要对别人负责!父亲没和母亲多谈就把注意力放回我身上。每月学画的钱已经不少,如今还要给评委塞红包,最重要的还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原则上的妥协和背叛。在把红包交给孙老师的那天,父亲用力拧着我的耳朵说,要是你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仔细你的皮!
对于从未对艺术持有过高奢望的我而言,参加比赛并没太多压力。和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一样,我很快便以全省第五的成绩进入复赛,预备参加秋季全国决赛。把作品送去北京的前一阵子,孙老师说红包已经不能解决接下来的问题。她让我悄悄跟她去书房取一件东西,关于决赛的题目和送去参赛的作品,她已经替我准备好了:那是一幅关于地球和宇宙的想象之作,地球不过是龙嘴里的一颗明珠,银河系的星星,则是巨龙身上闪光的鳞片。孙老师胸有成竹地告诉我,只要我反复临摹,将之牢记在心,便会如黑马一样卓尔不。
这不是抄袭作弊吗?!父亲拒绝了孙老师的好意,他和孙老师辩论、争执,嘲讽她真正关心的并非孩子们,而是可以拿之炫耀并获取更多利益的资本。您怎么能这样?!父亲说。孙老师一直没开腔,她当小
学校长的丈夫则不停地拿烟在一旁劝父亲消气。父亲没去接过他的烟,他鼓着眼睛,走到我的画架前取下画板,随后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孙老师的家。路上,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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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说任何话,但我已经明白,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母亲得知这件事之后,把父亲模范标兵的红本本和奖状全都翻出来,摊放在床上。她对父亲说,佩个大红花,发几张奖状糊墙,管用吗?你要面子没人管,昊昊的前程被耽误了,没谁同情我们家……活了一大把年纪,现实点儿好不好?再这样迂腐下去,我都懒得理你!母亲的嘴都气歪了,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止不住地喘气。父亲没像以往一样动怒,而是赔笑着安慰了她好半天。母亲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去把米淘了,饭做了,今天,我什么事也不会干!
母亲谅解父亲并不意味着生活已经朝好的方向发展,父亲还在为美术老师的事犯愁。在没到新老师之前,他扮演起教导我的角:我在窗前画画时,他便在一旁看书,试图用高尚的情操感染我,用精神高于物质的思想推动罗盘旋转。当他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灵魂、真理、自由和博爱,当他认定盲人荷正常人更能洞悉世界,当他反复用米开朗基罗的驼背、梵高拿生命去捍卫艺术举例子时,伟人的灵魂却如烟雾般消散:我所看到的只是八个样板戏。当然,这也是我们和睦相处的一段时光。中考前夕,父亲接到李老师从深圳打来的长途。他问父亲我是否还在学画,他让父亲送我去美专念书。
美专的寄宿生活让我见到了更多的老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在此也就不一一列举。每周只有两天我会在家见到父母,把学校的生活讲给他们听。我告诉父亲说,文化课和专业课的时间各占其半,几何石膏模型的课程已经结束,下周我们将素描罗马青年头像,随后是“海盗”石膏像,高三那年,便可以绘制复杂的“大卫王”了。
父亲对我的话和习作极为满意。他既不知道我经常逃课,也不知道我每天下午放学会借
自行车载女友出去玩。有什么比绘画更能吸引女孩子的?
来,我给你画张像吧。哈哈,不会叫你脱衣服,身体坐端正就行!类似的伎俩屡试屡成,碰到钉子也不用怕,那会被当成艺术家的个性:我和其他男生的长发、士兵靴、牛仔裤乃至刻意蓄起的长指甲,总会俘虏那么一小撮女生。东方不亮西方亮,绘画是和女生搭讪最有说服力的幌子。
一盏盏红灯很快就把父亲请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去。把时间推到十多年前,你会看到一位高高瘦瘦、气不怎么好的中年男子满脸愠怒地带着垂头丧气的少年从大门出来,夺过他的书包,搜空他口袋里的零钱,把他推到马路中央并对他说,我花钱就是让你干这个的吗?啊?!你这不争气的,永远不要回来!那一刻,你大约会联想到儿时遭受体罚的我,此时的羞辱已经增添了千万倍:人们都在看我,老师,同窗,好友,还有坐在另一辆自行车上,不再是我女友的她。
爸爸,我再也不敢了!也许,我可以这样告饶,乞求原谅的同时,痛改前非。然而,你怎能指望少年放下自尊,活在不可避免的耻笑和谎言中?我选择背叛、逃离、复仇。失踪两周之后,母亲凭借自己的本能,把我领回了家。
表面看上去,重新回到画架前的我变成了三好学生,不再旷课,文化和专业成绩直线上升也表明父亲的行为是有积极意义的。而在家的种种迹象,也验证了父亲和我之间的和解,没人知道基督山伯爵已经在监狱里绘制出用来逃脱的地图,也没谁知道特洛伊的战争会因木马而改写。下面,我将进一步说明:
高考那年,学校分发了志愿表。我把表格拿回家,当着父亲的面拧开墨水瓶,恭敬地把自己的志愿填上去。每一志愿都表明我的理想是升入美院和其他艺术院校,一、二、三栏中塞满了我的理想和父亲的理想。当天晚上,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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