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主义语境下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之区别
作者:王志华 李婉睿
来源:《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06
        摘要:对于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之间的区别这一议题,安克施密特的回答不能令人满意。每一个叙事都可以区分出三个层面,即微观、中观和宏观,据此可以相对有效地区分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它们之间的区别有两点:其一是它们各自的三个层面之间的逻辑关系不同,其二是它们各自对于真实性的要求不同。根据这一区分标准,我们发现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之间依然存在交集,这是叙述主义可以把历史叙事美学化、历史学和文学趋同的原因所在。
        关键词:历史叙事;历史小说;真实性
        中图分类号:K01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6.06.0043
        从叙述主义(Narrativism)的角度看,叙事(Narratio)是史学和小说共有的表现形式,所以如何在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之间划界是叙述主义历史哲学首先要面临的问题。一直以来,
人们认为历史叙事是真实的,而历史小说则是不真实的,甚至是虚构的。这一说法现在看来显然是站不脚的,有学者就指出:讨论当代历史小说,真实是肯定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1]71换言之,历史小说也要追求真实。所以,真实性标准对此无效。如此看来,如何区分二者依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而如果无法从理论上辨析出二者的区别,那么叙述主义的理论框架也就无从建立。再者,从国内外历史哲学研究的现状看,叙述主义都是一门显学,不过,在这些汗牛充栋的文献中,对这一最基本问题具有启发性的探讨则寥若晨星。基于此,重新思考这一问题就很有必要性。
        一、安克施密特的叙述主义观点
        安克施密特(F.R.Ankersmit)是叙述主义历史哲学的重要创始人之一,他的观点极具代表性和启发性,以他的理论作为分析的起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众所周知,叙事作为一个文本,从整体看,它是一组话语;而分析其成分,该话语则由一个一个的陈述句子所构成。所以从叙述主义的观点看,每一个叙事内在地都包含着两个层次,一个较低的层次——即关于特定事件和情境的事实陈述,以及关于特定历史时期之性质的总体评价层次。”[2]24前者指的是叙事所包含的单个陈述句子,后者指的是由这些单个的
陈述句子所构成的那个融贯一致的总体——这也是后来安克施密特所说的叙述实体(Narrative Substance)。前者也可以称之为叙事的微观层面,后者则是宏观层面。比如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这一著作,从微观层面看,它包含着大量的关于法国大革命的陈述句子;从宏观层面看,该著作则呈现出一幕悲剧;而单独从微观层面看,我们无法洞悉该著作的悲剧性,悲剧性是该著作在整体上所呈现出来的特征。所以,安克施密特的这一划分有其合理性。
        与此相对应,安克施密特认为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区别有两点:第一,从目的来看,历史叙事是为了获取对历史的总体性评价这一知识,即那个由诸多单个历史陈述构成的总体,也就是文本的宏观层面;而历史小说则是应用这一知识。换言之,历史叙事相当于理论科学,历史小说则相当于应用科学,前者生产历史知识,后者则应用历史知识[2]24-25。比如我们可以说,《旧制度与大革命》这部历史叙事中所包含的陈述句子是为了获取这一对法国大革命的总体性评价——即法国大革命仅仅是一出令人唏嘘不已的悲剧而已。另外,狄更斯描写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小说《双城记》中批判革命大众盲目屠杀,在憎恨贵族社会对他们残酷压迫的同时,自己也变成了一种畸形的社会阶层,除了仇恨和报复,一无所获,这也充满了悲剧彩,所以可以看作是对《旧制度与大革命》所阐释出来的关于法国大革命总体性评
价观点的应用。
        第二,从叙事两个层面之间的逻辑关系看,在历史叙事中,微观层次会导向宏观层次:即前者为后者提供证据和论证;而在历史小说中,情况正好相反,历史小说家先有总体性评价知识,然后把该知识具体化为特殊的、个别的事件[2]25。也就是说,历史小说总是先入为主,戴着有眼镜看历史;而历史叙事则不能如此,因为“‘观点在历史讨论中是重要的问题:人们不是从它们出发去论证,而是为它们作论证。”[3]27换言之,在历史叙事中,其逻辑进路是由微观导向宏观,而在历史小说中则是由宏观走向微观,比如我们可以说,《旧制度与大革命》是运用一系列的陈述句子来证明大革命只不过一出悲剧;而《双城记》则先有这样一个看法即大革命是一出悲剧,然后虚构一个故事来表现这一点。别停下
        当然,这两个区别是一脉相承的,正因为它们的目的不同,所以它们的行文逻辑进路也不同。
        二、对安克施密特叙述主义观点的反思
        现在来看看安克施密特的观点是否经得起推敲。先看第一个区别,即历史叙事的目的是
获取历史知识,而历史小说则应用历史知识。这个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首先,历史叙事也不见得全部是在获取历史知识,它也可以去论证已经存在的历史知识的正确性,比如关于阶级斗争史观,就有大量的反反复复的历史叙事在应用它,而不是创造新的历史知识。其次,历史小说也不见得只是应用历史知识。亚里士多德曾说过诗歌比历史更真实,那么历史小说是否有时候也会比历史更真实呢?这个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比如《双城记》就很难说它只是在应用《旧制度与大革命》所获取的知识,倒不如说它也在获取历史知识;再如中国以《红高粱》为滥觞的所谓新历史小说,就是对俗称的十七年传统小说的反叛,如《红高粱》与以往革命历史小说的不同在于……作品淡化了宏观、规范的意识形态言说,将国共两党的抗日力量推到幕后,确立了一种以民间历史观和野史为核心的历史叙述方法。……此类作品在20 世纪末期蔚然成风,它们为读者提供了解读历史的别一路径。”[4]
        历史小说可以通过虚构的特殊的人物的故事来证明作者对这段历史的独特的理解,这就是在获取历史知识。从理论上看,可以说无论是历史叙事还是历史小说,都是理解历史的方式,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获取历史知识,而不能如安克施密特那样先入为主地把历史小说定位为仅仅是应用历史知识。这只是两种不同的知识而已,历史叙事主要依靠理智和逻辑的力量来获取知识,就如安克施密特所认为的历史叙事的话语是解释性和论辩性的[3]25
而历史小说则依赖直觉、体验、同情等方式来获取知识。从逻辑的角度看,历史小说所表达的观点其有效性是非常有限的,经不起逻辑的拷问。所以,无论从史学实践看,还是从理论上分析,历史小说也可以以获取知识为其目的,而不仅仅是应用知识。
        综合起来看,无论是历史叙事还是历史小说,其目的既可以是获取历史知识,也可以是应用历史知识。与此相对应,它们二者的逻辑进路也是如此,既可以从微观走向宏观,反之亦可,当其是在创造历史知识时,它的逻辑进路是从微观导向宏观;当它是在应用历史知识时,则相反。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逻辑进路是作者在创作之初或者创作过程中会遇到的问题,是作者对叙事的原初规划与设计,好比建房子先要有整体规划、有图纸,创作叙事也得先有整体规划,这一整体规划就是指导着创作的具体逻辑进程,在此是先有宏观,后有微观,这对于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都是如此。而在实际的创作过程中,具体的行文顺序确实是从微观到宏观,就好比建房子,要一块一块砖砌起来才能建成大厦这一整体,从这点看,逻辑进路又是从微观导向宏观,这对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来说也是一样的。
        退一步讲,即便我们认同安克施密特的这个说法,这也无法成为区分二者的有效性标准。如前所述,诸如创作的目的以及与此相一致的叙事的逻辑进路之类的问题,都是作者在
创作之初的规划,存在于作者的意识中,而不是存在于叙事文本中,也就是说,单纯地分析某个叙事文本,我们无法看出它是在获取历史知识还是在应用历史知识——我们只知道叙事蕴含着历史知识,但我们不知道该知识是作者原创的呢还是他从其他地方借用过来的,也无法看出其逻辑进路究竟为何——我们只知道在叙事中微观层面和宏观层面是有机地融为一体的;准确地说,这些问题是作者在创作叙事的过程中出现的,是在创作过程中需要解决的问题,当创作完成了,一部完整的叙事出现的时候,这些问题也就烟消云散了,它们在叙事中也不会留下痕迹。所以,单纯分析叙事文本根本看不出谁先谁后,这就好比建房子,建房的顺序确实是先一楼后二楼以此类推,但是房子建好之后,我既可以从一楼走上顶楼,也可以从顶楼走下一楼,都很顺畅,同样的道理,一个完整的叙事,从微观入手可以导出宏观,从宏观开始也可以理解微观,逻辑上都是顺畅的,这对于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也是一样的。显然地,诉诸于逻辑进路还是无法区分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
        按照这样的分析,不难看出,作为叙述主义代表的安克施密特所提出的区分历史叙事与历史小说的标准已经超越了叙述主义本身,换言之,他无法在叙述主义论域之内到合适的标准,这是叙述主义的局限,还是安克施密特的局限?所以,总起来看,安克施密特对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的划界是不成功的,还得另辟蹊径。
        三、一个改进性的理论:之一
        如前所述,安克施密特认为叙事内在地包含着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本文认为这种分法依然过于粗糙,宜把它分为三个层面——微观、中观和宏观,微观和宏观与安克施密特的是一样的,所谓中观指的是叙事的深层结构即其语义核心——这是不带细节的小故事[3]63,具体而言,该结构指的是以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几个要素支撑起来的叙述框架,该框架是以陈述句子为基本要素,依照历史的逻辑前后衔接在一起所构成,它是这样的形式——“如果你有一组大意为A的句子,这组句子后面必须跟着一组大意为B的句子,它的前面必须有另一组大意为C的句子,等等。”[3]63依照这样的思路,我们就区分了叙事的三个层面:其一,微观层面——它指的是叙事所包含的一套单个陈述句子,其功能有二,一是为建构中观叙事提供素材,二是在中观叙事的框架之内展开历史的细节,让叙事生动丰满起来;其二,中观层面——叙事的语义核心,决定着叙事的内在逻辑进程;其三,宏观层面——代表叙事的整体,是叙事主旨思想的体现,表达了对历史的一种独特的理解。
        安克施密特曾说过,历史叙事和历史小说二者的区别是微观和宏观之间的逻辑关系不同,依照我们对叙事的三个层次的划分,其不同的逻辑关系就不是存在于微观和宏观之间,
而应该是存在于中观层面和宏观层面之间,因为很显然的,微观层面指的是散乱的、无意义的陈述句子,是建构叙事的原始素材,这是一种被动的、消极的存在,这个层面自身的意义是空的,因此它不可能和宏观层面之间存在逻辑关系。这种逻辑关系只能存在于中观和宏观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