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咏怀诗》赏析
阮籍《咏怀》:政治抒情组诗的出现苦闷与旷达渊永的滋味与隐约曲折的风格
曹魏后期,政局混乱,曹芳、曹髦等皇帝既荒淫无度,又昏庸无能,司马懿父子掌握朝政,曹芳、弑曹髦,大肆诛杀异己。此时文人的命运与建安时大不相同。拥曹的何晏、夏侯玄人被杀。嵇康拒绝与司马氏合作,亦惨遭杀害。阮籍本有济世志,但不满于司马氏的统治,酣饮和故作旷达来逃避迫害,最后郁郁以终。山涛本来与阮籍、嵇康等人为友。同在“;竹
林七贤”;之列,后来投靠司马氏。正始十年司马懿父子发动高平陵,夺取权利后的十
年间,全国进入恐怖状态。(只到高平陵十六年后,司马氏才最后取而代之,夺了曹家的帝位。)这一时期的诗人,政治理想落潮,普遍出现了危机感和幻灭感。此时的诗歌也与建安诗坛风貌迥异,反映民生疾苦和抒发豪情壮志的作品减少了,抒写个人忧愤的诗歌增多了,
故阮籍诗“;颇多感慨之词”(钟嵘《诗品》)和“;忧生之嗟”(李善《文选注》),嵇康诗
亦“;多抒感愤”(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八)。由于正始玄风的影响,诗歌逐渐与玄
理结合,诗风由建安时的慷慨悲壮变为词旨渊永、寄托遥深。因而正始诗歌也体现出其独特的艺术风貌,
严羽《沧浪诗话·;诗体》说:“;以时而论,则有……;正始体。”;注云:“;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阮籍的代表作是《咏怀诗》八十二首。这些诗非一时一地所作,是其政治感慨的记录。
这些诗抒感慨,发议论,写理想,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政治抒情组诗的先河,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阮籍的《咏怀诗》充满苦闷、孤独的情绪,其诗或者写时光飞逝、人生无常,如:
“;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朝为咸池晖,濛汜受其荣。”
(其十八)“;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其三十二)或
者写树木花草由繁华转为憔悴,比喻世事的反复,如:“;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
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记。” (其三)“;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其十二)“;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莱。”(其五十)“;不见日夕华,翩翩飞路旁。”(其五十三)或者写鸟兽虫鱼对自身命运之无奈,如
孤鸟、寒鸟、孤鸿、离兽等意象经常出现在诗中,特别是春生秋死的蟋蟀、蟪蛄,成为诗人反复歌咏的对象(如其十四、其二十四、其七十一)。或者直接慨叹人生的各种深创巨痛,如少年之忽成丑老(如其四、其五、其六十五),功名富贵之难保(如其十三、其五十三、其五十九),以女事人之不可靠(如其二十、其二十七、其三十)。由于从自然
到人事都充满苦难,阮籍心中的苦闷难以排遣。《咏怀诗》其一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
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此末尾两句可视为全部《咏怀诗》。清人方东树说:“;此是八十一首发端,不过总言
所以咏怀不能已于言之故。”(《昭昧詹言》卷三)又如其十七: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
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这首诗写独坐无人,出门无人,登高无人,所见仅为孤鸟、离兽,栖惶无主之情溢于
纸上。在这种局面之中,诗人进而感到壮志、理想都成了泡影。《咏怀诗》其十九以佳人喻理想,写诗人心虽悦之而无由交接,表现了理想不能实现
的痛苦。其八十命意亦相似,只是又多了一层生命短促之悲。其七十九写凤凰的悲剧,凤凰立身高洁,志向远大,但羽翼为秋风所伤,已无法飞翔,“;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
简直是阮籍的自况。《咏怀诗》中迁逝之悲、祸福无常之感触目皆是,正体现了他忧愤深广
的情怀。阮籍诗中悲哀、凄怆、涕下、咨嗟、辛酸、蹉跎、忧伤、愤懑、怨尤、悲悼等词语
十分常见,充分反映了他极度苦闷的心情。面对污浊的社会与短暂的人生,阮籍无法到真正的出路,只好故作旷达,在生活中,
他做出许多惊世骇俗的事情;在诗歌中,他也为自己设计了精神的出路,这就是游仙和隐居。
阮籍的《咏怀诗》有不少篇章写游仙和隐居,有些则是仙隐结合。他在诗中常常赞美巢由、夷齐、邵平、四皓等隐士,而讽刺苏秦、李斯等人因贪利禄而导致杀身之祸。阮籍赞美神仙隐逸,只是排遣苦闷的一种方式,他其实是颇有济世之志的。《晋书》本
传说他:“;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
为常。”;所以他在写愤懑与出世之情的同时,也表现出对时局的关注和自己的怀抱。如《咏
怀诗》其三十一,批评曹魏政权荒淫腐朽,指出其必定灭亡的命运: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
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官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有的诗则揭露礼法之士的虚伪,如其六十七: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磬折执圭璋。常上
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有的诗则抒发自己的壮志,如其三十九: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
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阮籍诗的风格隐约曲折,“;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渊放,归趣难求” (钟嵘《诗品》),这主要是由其时代与身世决定的。他同情曹魏,不满于司马氏,但身仕
乱朝,常恐遭祸,故处世极为谨慎,“;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晋书·
阮籍传》)。
作诗亦不敢直言,常常借比兴、象征的手法来表达感情、寄托怀抱。或借古讽今,或借游仙
讽刺世俗,或借写美人香草寓写怀抱。李善《文选注》分析这种情况说:“;嗣宗身仕乱朝,
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
测。”;但就诗歌精神而言,阮籍的《咏怀诗》与建安风骨仍是一脉相承的,如严羽《沧浪诗
话·;诗评》说:“;黄初以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内骨。”;试论阮籍的《咏怀诗》
阮籍(嗣宗)是魏晋交替时期的著名作家,尤以其82首《咏怀诗》享盛名于中国诗坛。
然而,也正是这些《咏怀诗》在中国的文艺批评史上引起了颇多的争论。
从刘勰的《文心雕龙》提出“;阮旨遥深”;以后,后代论者便沿着这个思路而推波助澜。
《诗品序》称其“;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李善的《文选注》有“;百代之下,难以情测”;之说;张溥则谓之“;咏怀诸篇,文稳指远”(《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愈往后,
论家便更把阮诗内容渲染为神秘莫测,进而连其表现形式也被说得神乎其神了。刘熙载甚至说:“;阮嗣宗咏怀,其旨固为渊远,其属辞之妙,去来无端,不可踪迹。后来如射洪
《感遇》,太白《古风》犹瞻望弗及矣”(《艺概·;诗概》)。黄节和肖涤非二先生也认
为:“;后之学步邯郸者,既未得其仿佛,而浅见寡闻之士,又以眩于故实,艰于检讨,亦
复望而生畏。于是咏怀之作,乃成千古绝响矣”。(《读诗三札记·;读阮嗣宗诗札记》)
说阮诗遥深、隐晦是对的,但将之视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绝响”,则与事
实不符。
刘勰说“;阮旨遥深”;是在与“;何宴之徒,率多浮浅”(《文心雕龙·;明诗》)相对比
的情况下提出来的。钟嵘曾经说过:“;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诗品上》)。
这就把《咏怀诗》放进中国诗歌发展的大结构系统之中,进行纵与横的比较研究。后人步他们的后,只执其一端,恐怕是有违他们的初衷。
其实,阮籍的《咏怀诗》是循着中国古典诗歌创作的发展逻辑而生长、发展的,它既继承了前代诗歌创作的精华,也是后辈学习的圭臬之一。在中国诗的发展史上,起着一种承先启后的作用。阮诗的“;遥深”,是那个时代文学与哲学思潮发展的必然产物,是他在
诗歌中实践魏晋玄学“;得意忘言”;之文学观的体现。从这个思路出发,阮诗也许会不那么
“;难以情测”;了。
“;言不尽意”;这个哲学命题,早在周朝就有了雏形。《周易·;系辞》中就有,“;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可见乎”;的说法;《庄子·;外物》曰:“;荃
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意而忘言”。魏晋时期,玄学
兴起,崇尚以无为本,哲学家们展开了言、意之辩。集大成者当为王弼。他说:“;然则忘
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言,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周易略例·;明象》)。“;象”;即物象。王弼在言和
意之间加进了一个物象,这不仅表明思辩哲学有了新发展,即认识到表象的存在,认识到人们认识事物的本质是由表及里的;而且还表明“;言不尽意”;的哲学观已到了向以形象
思维为主的文学渗透的关节点,由是,“;得意忘言”;的文学观的呼之欲出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得象忘言”;和“;得意忘言”;在魏晋时代俨成时风。王弼在《论语释疑》和《老子注》
等著作中一扫汉代经学的繁琐考证,多用假言释意,追求思辩的哲学境界,而不拘泥于表面
的文字。如他在解释孔子“;予欲无言”;这句话时说:“;欲明本,举本统末,而示物于极者
也。”;真是地地道道的得意而忘言。
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说:“;口不尽味,乐不极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
检则”。这里讲的是得意而忘音。
顾恺之在《魏晋胜流画赞》中云:“;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之趋失矣。
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晤对之神通也。”;这实际
上道出了魏晋画坛在创作思想上的主线条:“;画尽意在”,即王弼说的“;重画以尽情,而画
可忘也。”
在这样一种推崇“;得意忘言”;的时风中,生机勃勃的文学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四面八方
涌来的新思想的信息,必然会在对新思想最敏感的诗坛产生强烈的反应。阮籍率先表了态:“;余以为形之可见,非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阮籍集·;清思赋》)这充分表
明了他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将追求什么,又会摒弃什么。后来刘勰将之升华为“;情在词外日
隐状溢目前日秀”,提出了“;隐秀”;说,阮籍实为其开先河者也。
阮籍的《咏怀诗》就是他实践“;得意忘言”;思想的杰作。肖涤非先生说:“;嗣宗诗之特
建安诗歌点:(一)用典变化。(二)命意委曲。(三)情感多哀乐同时而发”。(《阮步兵咏怀诗
注》)可惜肖先生将三者孤立起来,使人不得要津,倘若用“;得意忘言”;的创作思想来贯穿
之,就会顿时柳暗花明。因为诗中用典可收到言简意赅的效果,故而是“;得意忘言”;最为行
之有效的手段。《咏怀诗》用典极多,往往一个典就是一个丰富多彩的故事。如“;高鸟翔山
岗,燕雀栖下林”(《咏怀诗》四十七)这句诗就含有两个故事。一是《吴越春秋》中范蠡
劝文种:“;高鸟已散,良弓将藏”,要他见好就收;一是《史记·;陈涉世家》所录陈胜那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千古绝叹。两个典故一经诠释,言外之意顿时跃然纸上,读者只
要忘掉文字的表面含意,顺着诗句的内涵去思索,就可以品味出作者既有不安苟且,欲济世
经国的雄心,又害怕成为被烹的“;走狗”;那种曲曲宛宛的真情。
阮籍的《咏怀诗》主要是写给自己看的,因此,用典时往往信手拈来,掐头去尾,甚是
随便。因而读阮诗,不能仅在字面上考究,而是要在释典上多下功夫,才能窥见作者的内心
世界。如“;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五)这首诗,由于将
赵、李当成赵夫人和李夫人,连颜延之这样的大学者都弄错了。后人在《汉书·;何益传》、
《汉书·;佞幸传》、《汉书·;外戚传》、《汉书·;谷永传》中到四种解释(参见黄节、肖
涤非先生的《读诗三札记·;读阮嗣宗诗札记》)。论其意,庶族地主出身的阮籍希望能够济
世经邦,当以王士祯的解释最烫贴:“《汉书·;谷永传》小臣赵、李,从微贱贵宠。成帝常
与微行。籍用赵、李正出此。”(《古诗笺·;五言诗卷》)由此可见,阮籍写诗的确是只求意会,非给人读的,也许在他看来,意是最可贵的,能
表意就行,别人读不读他的诗恐怕就无所谓了。再如“;念我平时居,郁然思妖姬”(六十四)
这首诗,若非前面曾用过首阳山之典,读者就很难明白诗中的“;妖姬”;是那位逼伯夷、叔齐
隐逸饿死的昏君殷纣王。正如阮籍自己所表白的:“;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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