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叙述语言的语用分析和读解——鲁迅小说《祝福》语言例析(教师中心稿)
小说叙述语言丰富多样又复杂多变。它可以讲述、显现,也可以评议、抒情,或在结构上过渡衔接。各种流派作法异彩纷呈,作家的身影在作品中或隐或现。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小说终归是作家以语言为媒介与读者进行交际的手段,是一种“言语行为”。任何言语行为可能都不仅仅是“以言述事”,而是借助话语完成一定的行为,即“以言做事”。譬如,“这杯咖啡真正是咖啡!”这句话在特定的语境中,可能并不表示对“咖啡”真伪的判断,而是表达对它的美味的赞许。语言符号本身的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在具体的言语活动中由于使用者及语境的“意义作用”,常常表现为非对等的关系。小说叙述语言也是如此,它交待背景、讲述故事、描绘画面,表达一种指称性的再现性语义,在这过程中,作家也在委曲地表现自己,表达自己的某种认识、判断、赞许、批评,表现自己的某种文化价值取向和喜怒哀乐的感情,对读者施加影响。小说是以客体的再现性语义为中心的,它的主体表现义常常隐蔽在指称再现性语义显现的经验世界的背后。阅读小说,只有联系作品的外部语境和内部语境,透过“述事之言”去把握“言之所为”,把握体会作品表层语义下的主体表现义,才能真正深刻理解作品的文本意义或主题内容。
下面仅以《祝福》中几个叙述语句试作分析。
一、背景概述与语境情景的酿造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鲁迅这样开始祥林嫂悲剧故事的讲述。这是一个肯定陈述句,叙述故事发生的背景。旧历的年底对于习惯使用夏历(俗称阴历)的中国人来说,当然是正儿八经的年底,“洁祀祖祢,进酒降神”,按传统习惯,“冬至后三戊腊祭百神”,送旧迎新,祷神祈福的盛大活动便开始了。然而,鲁迅为什么说“毕竟最像”呢?也许这句话应当这样说:
①旧历的年底到了。
②旧历的年底是热闹的。
③旧历的年底终于又到了。
④旧历的年底毕竟是最热闹的。
但鲁迅不这样说。鲁迅开始讲述故事的这句话显得别扭、生硬,读起来拗口,听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实在的信息。如果把阅读小说视为一种会话方式的话,这就违背了语用学的会话合作原则:如果从语义学的角度分析,则可以认为这句话几乎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鲁迅先生自然不会说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祝福语言我们不由联想到类似的一些话语:
①战争就是战争。
②雷锋就是雷锋。
③正宗毕竟是正宗。
④伪劣产品毕竟是伪劣产品。
这些话语显然都不能从表面意义去理解,它们都是故意对会话合作原则的某些准则的违反,然而,却因此产生了一种言外之意或表达了某种特定的情感态度。句①表示强调,是说战争必然是严酷的,言外之意是说悲痛无益,表示告诫或慨叹;②③句并不表示对对象的真假判断,而是表示褒扬和赞许;句④则表达了一种愤慨的态度,表示批评或指斥。这些句子在一定语境中,都表现出一种鲜明的情感态度,产生一种言外的语用含义,完成某个具体行为。
鲁迅讲述故事的开场白也是如此。旧历的年底是我国传统大节——春节。习惯上,春节并非
单指夏历元旦这一天,而是从腊月初八就开始,一直延续到新正元宵节为止,其间包括腊八、祭灶、除夕过年等。此过程中诸多祭神祀祖的礼仪活动庄严而隆重,与之伴随的各种习俗充满喜庆而又热闹。祥林嫂便死在祭灶的夜晚,死在喜庆的爆竹声中。范成大《祭灶词》写道:“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上天欲言事。云居车马小流连,家有杯盘丰典祀……送君醉饱登天门,乞取利市归来分。”祭灶是送灶王爷上天祈福,以保下界来年平安。所以鲁迅讲述道:“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一年中的好运气的。”“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千百年来,传统的文化习俗少有变化。在鲁镇的芸芸众生祈禳神灵之际,已沦落为乞丐的祥林嫂发出了魂灵有无的疑问,“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她是企盼着神祗的降临,还是怀着希望破灭走向地狱的恐惧?她生于这浓厚的文化历史氛围,死于这文化历史氛围之浓厚,那些“钝响”的爆竹,“灰白的沉重的晚云中间”的闪光,种种“新年的气象”,都成了祥林嫂悲剧命运对比鲜明的背景。
“旧历的年底”,不是辛亥革命后确定使用的公历的年底,从语义表层看,“旧历”的指称语义是“传统的”、“历史的”;“毕竟最像”,作为逻辑联系语,在这里具有强调的意味,联系作品内部和外部语境理解,它强调年终大典深深地浸淫着、厚厚地积淀着中国古老文化的传统和习俗,指向中国深遽复杂的历史背景。因背景深厚,更加顽固,因其久远,牢如坚冰。鲁迅的
这句话以违反规则的形式流露出沉重的忧思,给全部喜庆气象的经验世界蒙上了一层冷峭深沉的灰,故事语境情感的基调也因之悄然确定下来。
二、讲述评议与主体表现的价值取向
小说免不了“讲述”,正如•司各特所言:“行动、语调、手势、恋人的微笑、暴君的怒容、小丑的怪相——一切都必须在小说中讲述”([美]W.C《小说修辞学》)。小说总要向读者讲述发生了什么,甚至委婉地告诉读者怎样看待人物,也许还要插进几句相关的评议。作家的思想观点即使是隐蔽的,倾向性也会“在故事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恩格斯)”。细心推敲作品“以言述事”下的“所为”,体会话语隐含的语义,总能揭微显幽,把握住主体表现的价值取向,进而感受作品的主题。
《祝福》一开头便讲述到鲁四老爷。这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主”,叙述者“我”讲道:“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这段叙述是平实的,叙述者介绍了鲁四的身份,通过其言行的概述,反映出人物的立场和政治态度。“监生”在清王朝是凭祖先“功业”或捐钱取得的,可见鲁四并非货真价实的“科班”出身;“讲理学”暗示了人物维护封建道统,注重封建礼教的道
德观念;“大骂其新党”更暴露了他维护封建统治的顽固政治立场。联系后文对鲁四书房的描写,那“脱落”的对联,“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摆在案头的《近思录集注》和《四书衬》,一个不学无术信奉宋明理学的、没落腐朽的乡村地主的形象便鲜明地呈现出来了。最有趣最深刻的是这里插入的一段叙述者的评议:“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骂的还是康有为”。这是一个表认知行为的单句,宾语是一个复句结构形式。话语字面的指称语义是清晰的,骂的是康有为。之所以骂康有为,是因为康有为是戊戌变法中改良主义的领袖,有违中央集权的封建统治。由此更进一步揭露了鲁四的政治立场。但这句话还蕴含了一个言外之意。“还是”,仍然是,竟然是。时值辛亥革命前夕,清王朝已知大厦之将倾,“新党”的内涵早已发生了变化,用来指称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党人。鲁四所骂的竟然还是、仍然是康有为,其不谙世事变迁和社会进步的落后腐朽性便昭然弥彰了,而中国农村笼罩在封建统治之下死水一潭的社会状况也可想而知了。这段平实的叙述和简洁的评议入木三分地刻画出鲁四的形象特征,平实之中寓深刻,言近旨远,辛辣地对形象进行了嘲讽和鞭挞;绵里藏针,含蓄之中,闪烁着尖锐的批判的锋芒。面对这样一个人物,“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叙述者“我”与鲁四立场的对立,其民主进步的倾向也清楚地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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