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的颜⾊,是海松⾊
作者⼿绘
如果不是我眼下在⽇本的⼤学执教,也许不会在意⽇本学⽣与教员的关系,尤其是30多年前刚刚留学时,基本上随⼤流⼉,并不明⽩教员对我的真意。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应先⼈的景,就像鲁迅先⽣写他的⽇本教员⼀样,⼀定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直接感受,⽽并不是今天的场⾯。
其实,上学时对所学知识的记忆很容易淡化,因为谁也⽆法保证你毕业后会⽤上这些知识,不⽤就等于被遗弃了。对此,作为学⽣,有时只是因为教员的⼀句话⽽可以左右你⼈⽣的判断,但教员的这句话往往与所学的内容是⽆关的。这⼤概是知识与智慧的区别,前者是训练,后者是感悟。仅仅从这⼀点说,我必须承认当年领悟清⽔正之教授的那句话是⾮常快的,近似秒杀!他当时对我说:“你想学好语⾔,就要先忘掉死记硬背的内容,⽽要记住那些如何记住的智慧!”
其实,学⽣对每个现场的记忆尤其珍重,因为⼤家通过⾃⼰的肢体,包括我现在的⽇本学⽣学汉语时的发声在内,会让记忆还原成最先⽣成的状态。所以,即使是在酒席上,学⽣们有时也会请退休的恩师再现当年的学习状态,顿时返回到青春美丽的时光之中。如此师徒值得称赞。
我每年都结识⽇本学⽣,尤其是关西学院⼤学的《社会表象特论》,涉及异⽂化的交往和个⼈的表达能⼒,
听讲的学⽣⽐其他课多。期间,我提过问:“让你努⼒学习的动⼒是什么?” 交上来的答案五花⼋门,很好玩。有个学⽣写道:“我抽烟,每回看到烟灰死活不掉下来,⼀直挂到最后⼀⼝时,我就会努⼒学习!”
关西学院⼤学《社会表象特论》课堂
下课后,⼀⽇本学⽣送我⼀罐咖啡,我问:“怎么了?”他说:“昨天我过⽣⽇,在学校⾃贩机买了罐热咖啡,结果发现罐底贴了块⼩纸条,说我中奖了,于是我给上⾯的免费电话打,也给了地址,今天⼀早就收到了⼀整箱咖啡,跟送早报的时间⼀样。这罐咖啡送给⽑先⽣,我的⼼意。”
我当即回答:“祝你⽣⽇快乐!”
“教员”⼀词在⽇语⾥有时会被称之为”教官”,多少带有严肃的⽓氛,不过,也许因为我⾃⼰不是从学院派上来的缘故,更喜欢轻松的过程。
有⼀名美国留学⽣跟我说他学⽇语最难懂的是时间,⽐如听天⽓预报说:“曇りところにより⼀時⾬でしょう”,他觉得奇怪,问我:“⽇本的天⽓预报能精确到⼏点下⾬都知道吗?”⼀时,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想笑。(注:“⼀时⾬”在⽇语⾥是“阵⾬”的意思,⽽不是“⼀点钟有⾬”)
还有⼀回应邀参加了⼀位⽇本毕业⽣的结婚典礼,在婚宴上才知道她是“职场结婚”,跟新郎是同⼀家公
司的。她说:“我们是朋友介绍认识的,后来相互有了好感,有⼀回他说他上中学时遇到过车祸,⾻折了,打⽯膏打了1个多⽉,我问他是什么季节,他说是上中学3年级时的秋天。我⼼⾥⼀惊,因为同样在那个秋天,我在路上遇到⼀位修⼥,她突然跟我说:‘请你为未来的丈夫祈祷祝福吧’。原来不是别⼈,我觉得那时的修⼥说的就是他,他是神为我准备的。于是,我下决⼼要嫁给他!”
听完新娘的这段话,全场的来宾都站了起来,紧接下来的就是掌声雷鸣。也不知为什么,作为她的⽼师,我⾮常有喜感!
佐藤晴彦教授是我的忘年之交,⼀起出过书,也⼀起在北京,上海,京都,神户这些我们经常去的城市与毕业⽣聚会,举杯欢宴。在他的退休晚宴上,全场来了100多名毕业⽣,⽓氛很暖。宴席上,学⽣们请执教31年的佐藤教授再现教⼤家汉语时的情景,结果全场爆发出朗朗读书声,实在令⼈难忘。
佐藤晴彦教授的退休会
学⽣代表致辞:“我有幸参加了先⽣最后的⼀堂课,他跟往常⼀样,⼀边领读⼀边在6排学⽣之间来回⾛。先⽣执教31年,他在教室⾥⾛了多少路呢?⼀排10⽶,来回60⽶,⼀堂课90分钟,先⽣来回⾛10回,共600⽶,⼀周6堂课,⾛3.6公⾥,31年下来共⾛3348公⾥。”
公⾥,31年下来共⾛3348公⾥。”
说到这时,全场欢声四起,学⽣代表继续说:“3348公⾥近乎⽇本列岛的长度,先⽣⼿拿教材,⼀步⼀步带着我们学习,激励我们进步!在此,我们衷⼼感谢先⽣的指导。”
实际上,就在佐藤教授退休的那年寒假,我返回了北京⼀段时间,乘坐地铁10号线的时候,被⼀名中学⽣让座,她说:“⼤爷,您请坐吧。”这是我有⽣以来第⼀次被⼈让座,今后再有,保险是记不住的,但这回却不会忘记。当然,“不会忘记”绝对是有原因的,这就像有时记住了电脑⾥⼀个命名很怪的别⼈的⽂档,却突然忘记了昨晚⾃⼰吃的什么⼀样。⼈的记忆⼤都是突发的,⽽且不跟你商量!
我在⽇本的⼤学任教已超过10年,很幸运的是因为在我课上认识的男⼥学⽣,最终结婚的已经有了若⼲对,有点⼉“⽉下⽼⼈”的感觉。不过,但凡接到婚礼请帖时,很难对上号,不知谁是谁。所以,在不知对⽅是谁的情况下,我⼀般都婉⾔谢绝。我在⼤学光上⼤课,⽐如《社会表象特论》,每年就有近400名学⽣听课,漂亮的阶梯教室不可能让我记住学⽣们的每张⾯孔。不过,也有⼀回例外,这⼤约是3年前的事情。⼤课结束后,⼀名⼤学四年级的⽇本男⽣跟我
说:“我跟她是在这节课上认识的,毕业后我们打算结婚,能给⽑教授发婚礼请帖吗?”海的颜
⼿绘图也是课堂上⼀个重要的讲解介质
听这话,虽然可以想象他与她也许没集中精⼒听我的课,⼤部分时间跑不了谈情说爱什么的,但毕竟,
这是⼀件喜事,实在值得庆贺。于是,我记住了这名学⽣,到了婚礼的那⼀天,我出席了,⽽且还是正装。婚礼办得很隆重,也挺感⼈的。
今年,我已经过了56岁的⽣⽇,家⾥堆了这些天⼀直忘了打开的信件,其中有封信竟然是刚才说的那名⽇本学⽣发来的,打开⼀看,我⼀时⽆语了。他是这样写的:“尊敬的⽑教授,感谢您上回出席我的婚礼,但因为我与她在⽣活与事业上的意见分歧,已于今年年初正式离婚了。离婚是圆满的,对她对我都不是太坏的事情。眼下,我已决定了再婚,我这回的夫⼈也曾是⽑教授的学⽣,专此邀请您能出席我们的婚礼,俯⾸拜托。”
很多国内的朋友都跟我说:“⽇本有时很动漫”,但具体指的是什么,我⽆从可知,不过,单从我与⽇本学⽣的交往中,的确有好玩⼉的感觉。
再⽐如:我曾经在课上出了个题⽬,叫《我看⽇本》,其中⼀名挪威留学⽣举⼿发⾔,他是⽤⽇语说的,意思是:“有⼀回我碰上了警察询问,也许是因为⼀⼿拿着冰激凌吃,⼀边骑⾃⾏车吧。他挥⼿叫我停车,我停了,但他说了半天,我没听懂,冰激淋⼀直在⼿中化着,于是我问警察能不能等我吃完冰激凌再说。警察答应了。”
不过,留学⽣眼中的⽇本也许只能适⽤于留学⽣,⽽跟⽇本学⽣的描述不⼀样,同样的《我看⽇本》,有回听⽇本⼥⽣说她带男友见家长的事⼉,起先她的母亲很客⽓,端茶倒⽔,显得很热情,可当她的⽗
亲直接问⼥⽣的男友时,全场⼈⼏乎被雷倒了。因为她⽗亲的第⼀句话是:“先让我看下你的facebook,其余再说。”
海松⾊
这样的情景也许不能算什么动漫,反倒是⼀副⽇本家长的铁板⾯孔。我讲课喜欢⽤⾃⼰的⼿绘教材,说⽩了,就是涂鸦的⼀种。这是因为过去经商,做过远洋渔业的⽣意,⼀边想⼀边涂鸦,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鱼,同时也想到了深海。其实,我觉得⽇本不少社会现象跟深海理论有关系,海⾯与海底跟陆地的表层与⾥层⼀样,当不同⽂化相互融汇的时候,必定经过表⾥演变之后才能显其内涵,所有的标准也许是时间。这个情景不仅适于社会,同时也适于每个单体的家庭,很多地⽅与海松⾊类似。所谓”海松⾊”(⽇语写作“オリーブ·グリーン⾊),是指海带在从绿变⿊的过程中所出现的⼀个时间段的颜⾊,原本是清纯的绿,经过⼤海长时间的浸泡,最终变成了与礁⽯⼀般粗重。⽇本⼥⽣跟我说:“要是没有facebook就好了,我爸也⽤不着费⼼了。我真的想嫁给我现在的男友,不想让家长多嘴。”
同样还是这名⽇本⼥⽣,她提交给我的毕业论⽂的题⽬是《海松⾊与⽇本⼈的情感⼼理》,写得究竟如何,待我抽空细读。
(本⽂为作者原创稿,原题《海松⾊》。⽂中使⽤图⽚均由作者本⼈提供,转载请留⾔获得授权。)
⽑丹青专栏⼁在⽇本
⽑丹青,旅⽇华⼈作家、神户国际⼤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