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散文化问题]诗的散文化
研究中国现当代散文写作的范培松先生喜欢说,诗歌和散文是邻居,不是敌人。大约真的如范先生所说,在文学史上经常出现这样的文学景观:诗歌和散文相互串门带来了诗歌散文“共生性繁荣”的文学景象。比如中国古代散文在一定历史时期串入了诗歌领域,而形成了“骈文”景观,又比如宋代诗歌突然串入了散文领域而形成了“文人诗”为特的宋诗景观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新诗的发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邻居效应”的结果,第一个倡导并创造出第一批白话诗的胡适,就公开主张要像写文章那样来写诗歌。他说:“诗国革命何自始?须得作诗如作文。”(《戏和叔永再赠诗却寄绮城诸友》)胡适其后果然像写散文那样写出不少诗歌,这就是他几年后出版的影响甚巨的《尝试集》。
胡适把这种诗歌与散文的“邻居效应”提高到了为当时奄奄一息的中国诗歌寻出路的高度;即新文学革命的高度。为推动白话诗,胡适还苦心孤诣地提出了诗歌与散文的“串门路线图”,这就是他1917年1月1日发表于《新青年》第2卷第5号的《文学改良刍议》。他在文中提出文学改良八事:“一日须言之有物;二日不摹仿古人;三日须讲求文法;四日不作无
病呻吟;五日务去滥调套语;六日不用典;七日不讲对仗:八日不避俗字俗语。”胡适提出的这八条成为后来白话诗创作的美学准则,也成为评价白话诗写作的标准。他在《尝试集》自序中这样说:“实在不过是能勉强实行了《文学改良刍议》里面的八个条件;实在不过是一些刷洗过的旧诗!这些诗的大缺点就是仍旧用
五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齐了,就不合语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长补短的毛病,不能不时时牺牲白话的字和白话的文法,来迁就五七言的句法。”胡适不太满意自己的创作,因为这些白话诗的“串门”还不彻底,句法还太整齐。但他坚信自己理论的正确性,所以当他发现一些早期白话诗人写出了符合文学改良八事精神的诗,就欣喜若狂地大加赞扬,他也热衷于帮志同道合的诗人们写序,推出了不少当时极有影响的诗人,像沈尹默、刘半农、康白情、周作人等等。尤其是周作人,当他散文化特强的《小河》一诗甫一问世,胡适马上称赞它是中国“新诗中的第一手杰作”,并在北新社编的《一九一九年新诗年选》的附录《一九一九年诗坛略纪》中说:“……继而周作人随刘复散文诗之后作《小河》,新诗乃正式成立。”可见评价之高。然而,周作人的《小河》在我们今天看来,的确算不得一首好的作品,因为它的诗味实在是太淡薄了:“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生满了红的花,碧的叶,黄的果实。/一个农夫
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这些句子怎么读着都觉得不是诗。又比如下面的诗句:“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这些句子,诗意也太单薄。周作人是有名的散文高手,他的这首所谓“诗”,如果不分行,应该是一篇颇富韵味的周作人笔法的好散文,而居然成为早期白话诗代表作,可见新诗对诗歌散文化的推崇。
中国新诗已经有了近一百年的历史,有过自己的光荣,也曾经遇到标语口号化的问题、大众化的问题、格律化的问题、政治化写作的问题、先锋化写作的问题等困境与难题。然而,回顾中国新诗史,中国新
诗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散文化的问题。范培松先生说的没错,诗歌和散文是邻居,不是敌人。然而,邻居毕竟是邻居,邻居家的门可以串,但不可以长期居住,否则就会出问题。宋诗的问题,早期白话诗的问题,都是类似问题。说宋诗缺少唐诗的韵味,缺少形象思维,味同嚼蜡,基本说到了宋诗的病根;穆木天批评胡适:“中国的新诗的运动,我以为胡适是最大的罪人。胡适说:‘作诗如作文’,那是他的大错。”(穆木天:《谭诗》)
现当代诗歌诗歌和散文是两种各有其文体特性和美学优势的文体,偶尔借鉴一下未尝不可,但诗歌毕竟是诗歌,它有自己的文体可能性和语言优势,不能散文化,更不能因散文化而牺牲诗歌的
神性,否则就会失去诗歌独有的审美价值。
新诗散文化问题可以说是一直困扰中国新诗的老大难问题,而解决得不好的原因还是人为的――诗坛上总有一些人对散文化写作大力提倡,胡适只是其中的一个显明的例子。有的人并不是明确主张散文化,而以更加冠冕堂皇的理论支撑,比如诗歌“大众化”主张就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诗歌写作的散文化;当前,也有标榜先锋的诗人提出诗歌的庸常化,口语化,反对使用隐喻、意象等修辞方法,导致诗坛的严重散文化。
笔者认为新诗写作如果要避免“过度”散文化,必须重新接受古典诗学的母乳滋养。中国古人认为,诗要含蓄,不可以直说;诗要凝练,不可以铺张。诗歌在写作策略上,可以选择意象这条道路,使用比喻、
通感等等凝聚缤纷意象的修辞手段。如《诗经》赋比兴的综合运用,离不开鸟兽草木,而《楚辞》的绚烂,离不开美人香草。《诗经》的四言诗,后代的五言诗、七言诗,尤其是律诗和绝句,要讲对仗,要讲平仄,写作规范很多。西方的十四行诗也如此,无论你有多少话要讲,它只给了你十四行的空间,你想不凝练都不行,怎么可以像散文那样铺张?当前的新诗自由体也可以避免散文化。艾青是自由诗大师,他的那些杰出作品都有独特的意象方式。奉献出了系列的经典性意象――大堤、火把、黎明和太阳。自由诗当然可以写得长一些,然而长度也不是无限的,它不能太长,否则会
给读者带来审美痛苦感。现在不少人写作短诗、小诗和微型诗,都是实现诗歌凝练化的有效方式。当前一些诗坛的有识之士提出“诗体重建”的口号,以避免新诗的散文化。然而,诗体重建的工作是比较艰巨的。闻一多、徐志摩等新月派诗人曾经在诗体重建方面做出过比较艰辛的努力,也取得过一些实际的成就。五十年代提倡民歌加古典,也产生过不少读来脍炙人口的民歌体诗篇,如李季、闻捷的作品。郭小川在诗体创建上也有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了独到成就。然而,由于新诗所采用的语言是现代汉语,所用语汇的多音节词较多,要形成如古代五言、七言那样的定体,是很难的事。今天一些人在试验写作新格律体诗的时候,非要讲求每行字数相等,押韵方式也比较僵化,结果使得所谓新格律体成了自由思想的刑具。对新诗而言,格律等音乐性因素应该成为诗歌飞升的翅膀,而不是刑具。
我们现在当然不能以“五四”新文化运动闯将们的心态,来看待我们优秀的古代文学和古典诗歌,但我们应该承认,无论古典诗还是白话诗,无论诗歌还是散文,都有其独特的文体优势和美学范畴。20世纪中
国诗歌史的主要成就还是新诗,在这个过程中,散文化既使新诗受益,也使之产生了新的问题。但无论如何,新诗中的经典性作品已经变成了我们民族文化的一部分,新诗也在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中占据了应有的位置。
更令人感动的是,今天的诗人们,尽管举步维艰,但却能排拒包括生存艰难和写作痛苦在内的几乎所有困难,坚守诗歌,坚持探索新诗散文化和格律化。这种坚持,正使得中国新诗绿意葱茏,风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