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和杨玉环《长生殿》——关于爱情责任的永远的困惑
摘要:很多观点认为,《长生殿》的主题在于歌颂了李杨二人的一段人间至情,它从《牡丹亭》的情至思想一脉发展而来,并将其融入到宏大的历史社会背景中,从而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的人间真爱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但我们更应该看到,作者的目的绝不仅仅局限于此,大量篇幅的爱情描写,其实从侧面反映了另一个主题——理智与情感的冲突和博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爱情和责任之间的选择是这个人世间永恒的困惑,作者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把这个困惑推向了读者,而这种摇曳两难的境地,成为了《长生殿》超越时空的真正魅力所在。
关键词:爱情,责任,封建帝制,男权社会,困惑
一, 写情,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一部《长生殿》,首先是一部情史。且是一部在传统文学中不易见到的真情史。洪升本人亦说,每读白乐天之《长恨歌》,辄作数日恶。出于他的个人偏爱,也出于剧本思想发展的需要,他是把这段生死之恋作为理想的爱情来歌颂的。
李杨二人,可贵处在于双方都把爱情当做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这一点,在杨玉环,逾越了她作为一个帝妃应表现的淑慎贤仪,在李隆基,则根本背弃了他作为一个履九重之尊的帝王首先对江山社稷应尽的义务。这是他们爱情的最感人处,也是最失败处。
  杨妃的形象,在洪升笔下已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净化。关于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历史记载颇多,杨妃带给人的,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祸水式的负面印象,如果片面追求历史真实,那么这两个人无非是平常的沉溺享乐的帝王后妃,而最终自食恶果。而这跟人间至情是毫不相关的。为了将李杨情缘塑造成理想的爱情模式,洪升对历史大做手脚,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他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将李杨二人的关系完完全全抹去。关于李隆基与杨玉环的关系,正史如《新唐书》、《资治通鉴》中都有记载。如《新唐书·杨贵妃列传》记载:“玄宗贵妃杨氏,隋梁郡通守汪四世孙。徙籍蒲州,遂为永乐人。幼孤,养叔父家。始为寿王妃。”而寿王,正是武惠妃之子,是玄宗最宠爱的小儿子。父夺子妻,历史上李杨爱情的基础如此不堪,洪升却视若无睹,仅用“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一笔便轻轻带过了。除此以外,其他有损杨贵妃形象的历史材料,洪升也一概删削不用,如正史野史颇多议论的杨贵妃与安禄山的关系,如《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记载:“后三日,召禄山入禁中,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使宫人以
舆舁之。上闻后宫欢笑,问其故,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儿对。上自往观之,喜,赐贵妃洗儿金银钱,复厚赐禄山,尽欢而罢。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洪升对此都忽略不计,还采用民间传说给杨玉环安了一个蓬莱玉妃的前身,并且通过《闻乐》《制谱》、《舞盘》等出表现了她高贵的出身和非凡的艺术才华。这样,《长生殿》中的杨玉环便脱离了历史真实带来的负面印象,而真正成为了一个冰清玉洁、才华横溢的痴情女子,她容华绝代,精音律,善歌舞,兰心蕙质。与明皇一见钟情,感情渐深。为固宠,她力求在才艺上压倒梅妃;为保卫爱情,她不惜使用娇、妒、痴、怨、闹等手段,面对死亡威胁,毫不畏惧,希望牺牲自己保全所爱的人,并且死后一灵不灭,先是魂灵追随明皇,后情愿谪下仙班,再续前缘。这样,杨妃就成了一个为爱而死又为爱永生的至情至爱的形象,从而寄予了作者一种一厢情愿的美好的爱情理想。
  而关于唐明皇的形象,作者自己也说了,念情之所至,在帝王家少有,故而他将唐明皇的形象人性化,感性化,塑造了一个专一的重情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帝王形象。帝妃婚姻本身的不平等决定了它难以完美地诠释这种至情至爱,于是,洪升创造性地发挥,赋予唐明皇一个由不专情到至情的转变。唐明皇从追求声变为对杨贵妃深情呵护,变后宫佳丽三千人到只宠爱杨妃一人,到后来经历了生离死别后的悲苦,上天入地的追寻,他身上轻薄寡恩、
朝三暮四的皇族彩逐渐减少以至褪尽,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对爱情越来越专一和执着、对爱情的追求越来越强烈和赤诚的普通人形象。唐明皇由重、不专一发展到重情、专一,展现的是一种平民化的、人性化的爱情追求。这体现了洪升的爱情观:爱情,应该是建立在双方平等,互相视对方为生命中独一无二的部分的基础之上的。爱一个人,就是把她当做生命的全部。唐明皇的这种态度转变,是对杨贵妃的深情的回应,从《定情》到《密誓》,我们欣慰地看到这一对凡尘儿女由互相依靠到相知相惜,看到他们的爱情自如地展现出最为华美动人的部分。诚然,他们的身份是特殊的 ,他们的所作所为更会带来不同寻常的后果; 但在众多的责难、不满之下,那最终不能为灾难性局面所遮掩的爱情,仍然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中最美好的不朽的情感追求吧。
二,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心理架构
  然而,《长生殿》要面临的,是一个比《牡丹亭》更复杂的困境。同为人间至情,同样是“生之可以生,死之可以死”“ 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牡丹亭》里杜丽娘反抗的来自外界的社会伦理枷锁,为了情,她死了,而后又复活了,整个活动范围都在一片非现实的虚空,无所羁系。所以这是浪漫主义的爱情方式。而事实上,反抗天比反抗人更容易。所谓人定胜天。而《长生殿》里李杨二人,面对的却是来自人性本身的困惑。
  这里不得不谈到中国古代独特的政治体制和文化心理。
  根据钱穆的《国史新论》观点,中国古代的君主制其实是在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因素限制下形成的一种必要的行政制度,中国以农立国,土地广袤,而人民散居各处,春耕秋耘,收成有定,人们需要的是一个共同的首领来从政治上保障安全,精神上提供依靠。而君主,尤其是世袭制的君主,满足了这个需要。君主是一个历史符号,在一定的历史时间段里他就是一种有效的合理的管理国家的国家机构,他带给人们一种符号式的和信仰。从某些层面上,我们并不要求君主真正具有非常高超的治国能力,并且默许他作为最高领导的特权和个人享受。所以君主的后宫佳丽三千,并不惹人非议。但另外一些特殊时候,我们又会对君主十分苛求,要求他放弃所有正常的个人需求来充当一个称职的政治符号。当君主的行为太过偏离了这个体制要求他的轨道,或者说要求一些正常人的物质和精神待遇的时候,天下便会恐慌。我们其实只要求皇帝陛下安坐龙椅,但又把整个国家的兴衰荣辱维系到这个被神异化的个人身上。
  不仅仅是体制的要求,皇帝本人,也对这种安排十分接受和认可。很多皇帝终身孜孜不倦于人君之道,而历史上当皇帝当得十分进入角的也不在少数。一身安危系天下大势的感觉
是奇妙而难以言喻的。而且这也正符号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达则兼济天下,大丈夫其谁不有四方志?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是帝王,也是人,尤其是男性这个族,难以泯灭的本真的欲望,或者说,这也可以说是男人一种人生成就的方式,通过克制情欲和战胜困阻达到自我实现。所以,霍去病曾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抛开男人的虚荣心不谈,在男权社会里,男性是挑起这个世界的脊梁。尤其是手握天下苍生福祉的帝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下面千千万万无辜的老百姓,的的确确,是不能把太多精力都分给自己,或者说给自己的爱人。
  所以就说起杨氏一门专权和飞马送荔枝。杨玉环凭着抗争和意志赢得了唐明皇情感上的回报 ,却无法摆脱封建政体赋予他们爱情的生活形式。他们作为封建王朝的帝王后妃,其私人生活必然与国事紧密相连。皇帝要作情人,就要有情人的动作,《进果》、《楔游》其实都是夫妻生活中宠爱与娇痴的具体表现。只是他们的身份和权力过于特殊,表现宠爱、娇痴的方式及其产生的影响自然非同小可。于是,天子一跬步,而在下已民怨沸腾。从剧中人的口中洪升喊出了“杨娘娘,杨娘娘,只为这几个荔枝呵!”,不难看出作者的态度。
为什么在爱的同时,要给他人以伤害?在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的心中,百姓的苦难是谁都不
愿意看到的。再伟大的情爱也大不过这个道理。洪升在《长生殿 .自序》中说::且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死而有知,情悔何极?……  作为一个深受儒家责任教育影响的传统文人,洪升显然不赞成这种自私的恋爱方式。在洪升眼中,一个帝王,首先要有一颗仁心,要爱天下的百姓,这是大爱。而爱杨贵妃,这是小爱。从剧中的郭子仪买醉,野老献饭,雷海青骂宴,处处都可以看到他这种思想的痕迹。“弛了朝纲,占了情场”,是对李杨关系的经典评价,也是对天宝治乱的认识。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他们的毁灭就是他们本身的罪恶必然的结果。然而这究竟是他们本身的罪恶,还是封建帝制无限权力存在的罪恶?
  佛说,爱孽,爱既是孽。
三.埋玉,一代红颜为君尽。
  马嶲坡下,爱和责任这两种无法调和的矛盾最终采取了一种激烈的解决方式。一代红颜,香消玉损,君王掩面救不得。从这一个时刻点来看,李隆基应该忏悔他对待杨玉环的所作所为,——爱她,反而害了她。
  《长生殿》的《埋玉》一折写得极其精彩,杨玉环在生死考验的时刻表现出了超凡的勇气和牺牲精神,从《长恨歌》到《梧桐雨》再到《长生殿》,我们不难看到杨玉环这个文学形象怎样从历史人物一步步升华为一个为了爱情而勇敢面对死亡的圣洁女神的形象,生死一发之间,李杨二人的缠绵低回是动人的,她一心求死,他死不放手,佛说,爱别离,人生七苦。那一刻,我们知道,他们曾怎样努力地去想要保护对方,又是怎样绝望的放弃。
接着是天人永隔的悲怆和忏悔。杨忏悔生前一场罪孽,造成无数生灵涂炭,李忏悔“苍皇间负了卿“,而今“独在人间,委实地不愿生”,不论如何,他们都开始认真地反思从前的前因后果,希望从中到一个解释悲剧的原因。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各自都不愿承认。它就在于,李三郎忽略了天下的百姓,而百姓把自己皇帝的失职归咎于他身边的爱人。
爱和责任,永远是皇家,也是凡尘俗世芸芸众生一个解不开的困惑。英雄气短,儿女清长,皇家如是,平常百姓又何尝不如是?只不过,在这里洪升是选取了一个典型背景,江山美人,将人间微渺的悲剧推向一个冲突的焦点而已。
爱情代表了什么?爱欲,性(弗洛伊德的性本论观点),亲昵,精神的交流,身与心的温暖。而责任呢?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皇帝的天下。是与爱情对立的那些东西,是生命
中除去爱情其他必须去承担必须去把握的事情。一方面,佳人何罪?另一方面,苍生何辜?在逃亡途中听到荒山雨淋铃时怎能忘记曾经的盈盈千娇面,可在送荔枝的飞马塌死瞎子的时候,我们又如何去面对无辜的百姓哀恸的双眼?或许,在这里,我们应该说李三郎你这个傻子,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别指望什么真正的爱情,你好好做你的政治符号得了。事实是,这就是很多传统文学的态度。家国情怀毕竟大于儿女私情。而且男女双方的地位越特殊,两边的差距就越大。而到了皇帝的层次,美人和江山,完全是不成比例的对抗。这就是为什么会有红颜祸水论,为什么一个貌美的女人总被放在天下苍生的对立面。但是,我们在这样说的同时,就已经违背了人道主义。我们剥夺了这个皇帝幸福的权利。而这是最残忍的刑法。
洪升显然不愿意这样简单地处理它。如果任何问题都被政治化得如此简单,这个故事,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洪升的态度,是同情这一段感情的,他处处把杨玉环写地这样美,把这段相思写得这样美,美得让人不忍心看到它的消逝。这显然代表了作者的思想倾向。于是这里就出现了巨大的矛盾。
爱是不能泯灭的。责任的不可逃避的。一为性灵,一为外物;一为“自己”,一为“他人”。问题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做到中庸?如果两者想要兼顾,那是否意味着,我们两者皆不能畅
意?如果为情弃责,或者为责弃情,我们又如何能保证我们最终得到的是一个完满的人生?更何况,爱,那么容易就能遗忘吗?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人们会遭受许许多多的病痛,可是最大的病痛乃来自义务与意愿之间、义务与履行之间、愿望与实现之间的某种内心的冲突。”——(歌德《 永恒无限的莎士比亚》)
  这种矛盾,会在当事人的心中产生永恒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也会给后人,留下永久的思索。思索我们在面对人生终极的困惑的时候,怎样才能获得一个相对完美的人生。作者没有给出答案,也不可能给出答案。他只是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以一种不可回避的方式等待我们的思考和争论。每个时代的读者都有自己的观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都透过这个故事看到了自己的人生。正因为如此,也许这个争论,会世世代代永久地争论下去,永无止境。
  全剧末,帝妃二人月宫团圆,再做夫妻。这只是作者一个无奈的幻想罢了。悲剧就是悲剧。万事如流光幻影,逝去的永不再来,当爱人已不能去爱,那真是团圆吗?在寂寞的广寒宫,大概会思念万种烦恼却万种鲜活的凡尘俗世吧。年华如瞬,他们已经回不去了。这样的团圆,是一种更广渺的悲剧,凝成天上人间,永远的悲怆。长恨,长恨,也许这样的困惑和悲伤,才是<长生殿>的终极魅力所在吧。
参考资料:《洪升历史剧爱情观的进步性及男权彩》刘丽文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07年第五期
《谈《长生殿》中的忏悔精神》  李振中《戏剧理论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