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红楼梦》的悲剧主题
《红楼梦》产生的时代,虽然正值所谓康乾盛世,然从整个封建制度的漫长延续过程来看,却只不过是西山夕照,留下一片最后的辉煌而已,其必然衰亡之势已经日益显露。在思想界,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一股世纪末的情绪正在蔓延,感伤思潮笼罩文坛、诗坛、剧坛和小说界,在反思旧制度和传统文化及其积弊的沉重忧患意识中,冲破腐朽文化的千年格套,向往思想解放,追求个性舒张的民主进步思想,继晚明之后,更不可遏止地生长起来。产生在这样一种时代文化氛围之中,而且似乎要对整个封建社会的生活和文化作一个艺术总结的《红楼梦》,虽然也不时描写歌舞宴乐与欢声笑语,但从情节的走向、人物命运以及创作者感伤意识的不断流露等许多方面来看,它都是一部催人下泪更启人感悟的大悲剧。《红楼梦》的所有描写,最终都指向了一个深刻的悲剧主题。正是: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中国文学传统中国向来并不缺乏悲剧精神,从老庄、屈原到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李煜、苏轼、李清照,到关汉卿、马致远、罗贯中,历代作家不断为文学星空贡献各自的悲剧杰作。大致说来,与儒家用世激情相联的社会忧患意识,与佛家、道家出世思相联系的命运意识、空观念和虚无哲学,还有从历史无情、世事沧桑、人生短暂的生活事实中激发出来的苦痛悲哀和幻灭感,以及这种意识的混合交融,构成了中国文学悲剧精神的久远传统。《红楼梦》对于社会、历史、人生的悲剧性反思,显然继承了中国文
爱情悲剧学悲剧精神的传统,但又在悲剧精神的彻底性上,挣脱了世俗艺术观念和旧小说戏剧中始困终亨、钦赐团圆、清官雪冤、神灵感应、因果报应等浅薄格套,超越了传统悲剧美学的文化局限,从而把《红楼梦》这部大悲剧引向了无比深刻的新的美学境界。
《红楼梦》悲剧主题的深刻性,来源于悲剧精神的普遍性、彻底性和悲剧内涵的丰富性、复杂性,表现为家庭悲剧、爱情悲剧、社会历史悲剧、人生命运悲剧的多重主题变奏,交织着忧患意识、感伤心态、命运意识、空观念、虚无哲学等各种悲剧精神,因而让人品味不尽。
首先,作品以兴衰聚散的艺术结构,表现了贾府由昌盛走向败落的家庭悲剧。
贾府是一个世袭贵族又兼地主的富贵豪门,集权势与财富于一身,又与史、王、薛三个贵族家庭姻亲相连,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四大家族,称霸一省。第四回中门子递给贾雨村的护官符,如此描述这四大家族的豪富: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家分宁、荣二府,百年望族,已繁衍了五代人。水字辈的宁国公贾演与荣国公贾源早已亡故,第二代人字辈的男性也已无存,只剩下荣府继承人贾代善的妻子贾母,贾母就成了荣、宁二府的最高长辈和精神支柱。贾母姓史、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生了贾赦,贾政两个儿子。宁府文字辈的则有贾敷、贾敬。其后是玉字辈,宁府有贾珍,荣府有贾琏、贾珠(早亡)、贾宝玉、贾环,荣、宁二府加起来还有元、迎、探、惜(谐音原应叹惜)四位小。《红楼梦》的主体画面就是这文字辈、玉字辈两代人的生活。第五代是草字辈,除贾珍之子贾蓉及贾蔷之外,余多年幼,如贾琏之女巧,贾珠之子贾兰及另一房的贾菌,传人不多。
贾府到了第三代、第四代、逐渐走向败落,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不过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一方面,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更要紧的是,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创下基业的水字辈贾演、贾源,曾出生入死于战场,以赫赫军功开创宁、荣二府,人字辈尚能守业,到文字辈和玉字辈就情形大变。袭荣国公之职贾赦,不过是个无耻的酒之徒,仗势凌弱,一屋子小老婆还不满足,又不知糟蹋过多少良家女子和仆妇丫头,甚至要把贾母的贴身丫头鸳鸯纳为小妾,遭贾母痛骂,鸳鸯也誓死不从,仍淫心不死,还是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嫣红,才勉强罢休。贾赦后来被
查抄家产,革去世袭官职,充军边地,实是罪应得。与贾赦习性相同的还有贾珍、贾琏之流,都是花天酒地,过着腐朽糜烂的生活,就像家人焦大所痛骂的,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第七回),柳湘莲就得更透彻,贾府里除了那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第六十六回)。宁府的贾敬又是一种类型,虽中过进士,却厌倦尘世,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一心想做神仙,把官职都早早地让儿子贾珍袭了,自己住到都中城外的玄真观去,成天跟道士们胡羼,幻想白日飞升,连寿辰也不回家,让儿孙们朝着空座位行礼,只让把上等好吃的送了十六大盒去给他享爱,每年除夕祭祖才回家一次。后来因急于升仙而吞金服砂,烧胀而死。至于那个看起来谦恭正直、道貌岸然的贾政,其实却是一个头脑僵化、情感枯竭的迂腐庸碌之辈,一个呆板虚伪、谨守礼教的封建家长,面对宝玉不断生长的叛逆性格,作为封建秩序的坚定维护者,他暴露出凶狠的嘴脸,对宝玉痛加笞打,甚至想结果其性命,以免他发展到弑君弑父的地步。但除了在儿子面前要威风之外,他并没能真正有所作为,既不能挽救家族的败落,更不能对他所维护的日薄西山的封建制度有丝毫建树。
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家庭家族没有发展的希望,但他们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挥霍奢侈的生活习惯。为了元妃省亲,他们不惜资财修建大观园,平常的生活百般讲究,逢年过节更是宴乐无度,一个重孙辈的媳妇(秦可卿)死了,为了显示贾府的豪奢,也超规格地大操大办。如此挥金如土,怎能不坐吃山空?
家庭家族内部的矛盾倾轧,显然加速了家庭家族的败落。一家子亲骨肉,却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两府之间、各房之间、妻妾之间、嫡庶之间、妯娌之间、主奴之间、奴仆之间,
矛盾重重,明争暗斗,第七十回的抄检大观园,是这些矛盾的一次大暴露,闹得乌烟瘴气,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心明眼亮的探春面对这场家庭风波,先是冷笑,后是大发脾气,她说得很透彻:抄的日子有呢!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
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自杀自灭四个字,极富哲理,一个封建家庭的败落,乃至整个封建制度的灭亡,走的都是这条道路。
贾府里当家管事的都是女人,从王夫人、凤到探春,一方面肯定了女性的才干,同时也充分展览了贾府中男性腐朽无能。贾赦之流灵魂糜烂,贾敬精神空虚,贾政则虚张声势,徒有其表,都无能承担治家理财的责任。就是到了家庭崩溃之际,也是贾母出来以历年积蓄分发各房,尽最高长辈对家庭的最后责任。这无疑是对男尊女卑的封建性别文化的深刻嘲笑,当然也是男权中心的封建社会制度走向衰朽的征兆。
元妃死后,贾府失去了朝廷内的靠山,贾赦之流的胡作非为又被敌对势力利用,不久,宁府被抄,标志着贾府政治地位的崩溃,而贾母散发积蓄,则表明贾府财力已尽,贾母一死,精神支柱也倒,这个百年望族就树倒猢狲散,摧枯拉朽般地崩溃了。
贾府由昌盛到衰亡的家庭悲剧,决不是一个偶然的个别现象,它深刻地揭示了整个封建社会正在走向腐
朽衰亡的必然趋势及其内部根由和演变规律,而其典型意义恰如二知道人所言: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万千世家。(《红楼梦说梦》)以家庭相显示社会相,《金瓶梅》已经如此,《红楼梦》则表现得更加深刻。
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红楼梦》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也是《红楼梦》悲剧主题的重要层面。
中国爱情文学源远流长,有着久远的传统,但是由于封建正统文化本性排斥压制爱情,所以历代爱情文学的各种类型,无论是帝王后妃、朝官命妇,还是浪子娼妓、侠客美女,更不言民间的征夫怨妇、市井的乱配鸳鸯,都难以言说真正的爱情,就是才子佳人小说,在爱情意义的体认方面仍然是浅薄的和不彻底的,在表达上则是公式化的。《西厢记》、《牡丹亭》是美丽动人的爱情文学了,而且攀上了爱情美学的很高境界,但也许是受戏曲艺术的文体局限,仍没能够充分描写爱情生活生动具体的美感,也没能够更加深入地挖掘爱情问题无比丰富复杂的文化内涵;而且为了满足一般观众的要求,甚至还杂有追求艳趣的成分,爱情的结局则又落入俗套。
《红楼梦》充分地吸收了历代爱情文学的艺术营养,第二十
三回的回目便明确标示出《西厢记》、《牡丹亭》所描写的美丽而强烈爱情对自己的巨大感召和影响。但《红楼梦》所展示的以宝、黛为主人公有爱情境界,更引人注目的是创新,是对爱情的美学内容及其
悲剧性蕴涵的双重开掘。所以,《红楼梦》一开头,就把自己所要描写的爱情与那些淫秽污臭的风月笔墨,与那些千部共出一套的佳人才子,与那些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悉套之旧稿,一起划清了界限。
曹雪芹笔下的爱情是纯洁而美好的,生动形象地展示了爱情的美感。说起这一方面,人们总忘不了第十九回所描写的那个中午。那个中午,黛玉在床上歇午,丫鬟们都出去自便,屋内静悄悄。宝玉掀开软帘进来,推醒了她,要替她解闷儿,黛玉让他老实坐着说话,他却也要歪着,并要跟黛玉在一个枕头上。黛玉让他到外间另拿一个,他嫌脏不要,黛玉只好把自己的枕头给他枕着,另拿一个自己的来枕上,二人面对面倒下说话。黛玉看见宝玉左腮有一小块血渍(宝玉说是胭脂),便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揩试了。宝玉闻得黛玉袖中发出醉魂酥骨的幽香,便拉着袖子闻个不住,又追问香从何来。遭了黛玉奚落以后,便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隔肢窝内两肋下乱挠,把黛玉笑得喘不过气来。之后黛玉让宝玉闻够了奇香就赶他出去,宝玉则声明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黛玉倒下,用手帕盖上脸,任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只是不理。宝玉便煞有介事地编出了耗子精芋的故典,逗得黛玉翻身起来,拧的他连连讨饶。这是一节轻松愉快的文字,牧歌般的清纯,把宝黛二人天真无邪的情感表现得十分真切动人。这一节文字有一个诗意盎然的回目: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关于这一节文字的艺术魅力,迄今以来可能是小说家王蒙感受得最好:当宝玉和黛玉在一个晌午躺在同一个床上说笑话逗趣的时候,这个中午是实在的、温煦的、带着各种感人的香味的和具体的,而作为小说艺术,这个中午是永
远鲜活永远不会消逝因而是永恒的。在评点《红楼梦》的时候王蒙又说:在宝黛的相爱相处中,静日玉生香一节十分愉快、轻松,简直两个孩子进入了自由王国,无差别境界,获得的是天真烂漫而又相亲相爱的高峰体验。(《王蒙评点红楼梦》第十九回夹批,见漓江出版社1994年9月出版)至于作者同时代人对《红楼梦》爱情描写的审美体验,则永忠的叹美也算深致,其诗云: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语笑私。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
然而宝黛爱情的主旋律却不是快乐,而是痛苦,不是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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