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翠翠爱情悲剧产生的原因
湖北省随州市第二中学:高爱国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在结尾处,为翠翠安排了一个永远等待的结局:“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对于翠翠而言,她经过了从一个懵
懂的小女孩,到爱情的觉醒,再到爱情成熟的过程,当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对傩送的感情是爱而傩送也爱她时,傩送却出走了,有情人并未能成眷属,从传统意义上来讲,翠翠的爱情最后以悲剧收场。
很多人都对翠翠爱情悲剧产生的原因作出了自己的探讨,也有很多种说法,
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以下几种:有人认为,翠翠爱情悲剧源于偶然,即天保的死是一个偶然,这阻碍了翠翠与傩送的结合,那个死了的人始终横亘在二人中间,所以傩送选择离开。有人认为,翠翠爱情悲剧源于误会,顺顺父子对老船夫热心的误会,一直以为这一切是这个老而好事的老船夫的一厢情愿,与翠翠的感情其实无关;爷爷对翠翠的误会,爷爷一直想问翠翠的态度而翠翠始终没有明示,让老船夫不知道其实翠翠的心上人是傩送而不是天保。也有人认为是汉族文化对当地苗族文化的一种的侵袭,一座碾坊足以对当地传统以爱情为原则的择偶方式产生
了极大的冲击,傩送因一方面得不到翠翠的回应,一方面又受到父亲的压迫而负气下行。
而我个人认为,这些都只是一部分表面的原因,而人与人之间的孤独、寂寞,以及民族心理中天命思想的痼疾才是这个悲剧产生的深层的,也是最根本的原
因。
第一、人与人之间的孤独、寂寞造成了翠翠的爱情悲剧:
《边城》故事发生在古老的湘西,地处湘、川、黔交界处,偏远,与外界几
无更多联系。“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
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但属于湖南境界的,则茶峒为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条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时小船到此后,既无从上行,故凡川东的进出口
货物,皆由这地方落水起岸。”
虽然这里是一个货物的集散地,有商人、水手来往,但是这丝毫没有改变茶峒地方的宁静与寂寞。虽有驻军,但“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这里
还驻有军队以外,其余兵士皆仿佛并不存在。”而居民的生存状态更是如此,“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
斧头劈树,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宝塔。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作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这是整个故事发生的大环境,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及传统的民风决定了这
里的人民寂寞的生存状态。特别在作者描写翠翠及爷爷的生存状态时则更能体现
这一点。爷爷与翠翠是白塔下一户单独的人家,若无过渡的人,生活就是由爷爷、翠翠、黄狗组成。他们二人的生活也有热闹的节目,“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地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一些了。”
这样一种生存状态决定了这里的人们在精神上是一种孤独和寂寞的状态。这种孤独和寂寞表现在爷爷和翠翠这一对相依为命的亲人之间,表现在翠翠和傩送这一对本应成为情侣的小人之间,也表现为整个茶峒地方人们的精神状态上,比
如爷爷与杨马兵之间,爷爷与顺顺父子之间,人们都生活在自己相对封闭甚至贫
爱情悲剧
瘠的精神世界里。爷爷对翠翠温柔慈爱,关心她的喜怒哀乐,比如因渡船来慢了翠翠哭爷爷会安慰翠翠,但是爷爷始终没有也无法深入到翠翠的内心深处。在小说中,爷爷和翠翠对于翠翠的终身大事各人有着各自的一份悲喜,然而二人之间始终没有一份和解和交流。比如:“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地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当翠翠要祖父把船拉回来时,祖父以为是翠翠想
要代劳了,祖父并不明白,在翠翠成长的生命里,春天来时有一种莫名的寂寞和忧伤,望着溪面为暮所笼罩的一切翠翠会哭。“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
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翠翠在青春萌动时成长岁月里所感受到的
寂寞和忧伤,翠翠没有说,祖父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以一个成人的视角告诉翠翠,要活得硬扎一点才配活在这块土地上,而这些对于一个少女的成长来说显然太过
沉重。
再如,当杨马兵代表顺顺来为天保提亲走后,“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来的那个伯伯来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颈脖全红了。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其实老船夫并不明白翠翠的
心思,翠翠的脸红是以为杨马兵的前来是为傩送提亲。老船夫受了天保的冷落,
回到碧溪咀,“翠翠问:“爷爷,你同谁吵了架,脸那样难看!”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给翠翠一个字。”翠翠也无从知道这中间的误会。祖父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恰好就被过渡人喊走了。在两个至亲的人中间,
这些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由于缺乏交流而产生的孤独寂寞。
再看翠翠与傩送之间。这二人应该算得上是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之后,彼此的心弦都被拨动了。但是观看他二人之间的交往也是各有一份心思。“二老一见翠翠就说:“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翠翠脸还发着烧不便作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二老又说:“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
你弄了个好位子。”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这一段可以说是自说
自话。傩送很率真地表达了他对翠翠的喜爱与偏心,心中并无那个团总的女儿。
而翠翠则因为听到了观龙舟的女人们的一段对话,在心中掂量那些话的分量,而这些又是为傩送不知道的。再如:“翠翠白日中觉睡久了些,觉得有点寂寞,好
象听人嘶声喊过渡,就争先走下溪边去。下坎时,见两个人站在码头边,斜阳影
里背身看得极分明,正是傩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长年!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两个在溪边的人,听到脚步响时,
一转身,也就看明白这件事情了。”翠翠的跑掉是因为少女的情窦初开见到了心
上人而羞涩,而在傩送则被理解成了天保的死横亘在二人中间,傩送误会为是翠翠不喜欢或是拒绝自己。因为得不到翠翠的回应这个年轻人最终是独自下桃源
了。
此外,像老船夫与天保之间,老船夫与顺顺之间,很多时候是因为彼此的木讷或猜测没有明言,导致了最终的无法沟通。作者写到了茶峒这个小地方的“几个小人物为着一件事情的悲喜”,其实更准确的应该说是各自的悲喜。因为小说
中所有的人物在精神上都是孤独而寂寞的。
第二、民族心理中天命思想的痼疾才是产生这个悲剧的深层根源:
天保的死应该说是翠翠和傩送之间爱情的一个转折点,小说是在傩送的出走翠翠的等待中结束了。民族心理中天命思想的痼疾才是这个悲剧产生的所有根
源,它决定了茶峒人们的思想意识和形为方式:那就是边民纯朴健康人性下潜藏
着的几千年来民族心灵的痼疾──天命的迷信思想。他们以为祸患都渊源于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对于一些他们无法解释的祸患,总把它们与人的言行生硬地联系起来,认为人的言行悖于常理势必惹来祸患,于是由猜疑、误会而产生隔膜,
甚至最终酿成悲剧,对于一切不可解释的事情都归结于天,被动地接受上天的安排,逆来顺受。这也是中国农业社会几千年来一直沿续的思想意识和处事方式,
这在茶峒人的生活中表现很是明显。
“河中涨了春水,到水逐渐进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长长的梯子,一端
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
子上进城里去,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
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这是茶峒人面对自然时的无可奈何与逆来顺受。
“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的安排。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公平!说
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这是祖父在面对女儿与“女婿”双双殉情时的无可奈何,一切归结为天命。
而对于天保的死,杨马兵是这样说的:“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我赞成你的卓见,不让那小子走车路十分顺手。”“船总顺顺象知道他心中不安处,就说:“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由此可见,对于一切不可解释的事情都归结于天,认为是天命,认为是上天的安排。洪水让茶峒人的财产受到损失时他们是这样想的,翠翠母亲的死老船夫是这样想的,天保的死连他的父亲也认为是上天的安排。
从顺顺为两个儿子的取名则更能看出这一点,大老名天保,即天保佑,至于傩送,是傩神送来的,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这里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湘西对傩神的敬畏和湘西跳大傩的一些习俗。在远古时期,由于交通不便,生产力水平极为低下,人们对各种自然现象和身边所发生的种种事缺少正确的认识。大自然对先民来说,是幻化无常,神秘莫测的,使他们感到周围世界扑朔迷离,认为到处
充满着鬼神,并且能左右环境,这使先民们逐渐产生了万物有灵观念,头脑中充满了对鬼怪瘟疫的极端恐惧,因此,人们要想战胜妖魔鬼怪,只好借助神的威力
与妖魔疫鬼进行斗争,乞求神灵的庇护和保佑。
傩就是我国古代基于万物有灵观念而产生的一种用驱鬼逐疫、迎神纳吉为目的的原始巫术活动。它述巧妙地适应了人们笃信神灵超自然威力的宗教祈求
心态。在严酷的人生体验与祈求指点迷津、解脱苦难、增强生活信心、期待未来
光明之间,获得心理上的平衡。傩神成了人们寻求幸福的信心和精神寄托,成了人们顶礼膜拜的偶像,它在信仰者心中占有根深蒂固的位置并形成一种稳固的心
理定势。在现在的湘西还保留较为完整的傩戏与跳大傩。顺顺给他钟爱的二儿子取名为傩送,人们对傩送不能稍加轻视的心理原因也正是基于此。
天保的死是小说情节中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茶峒人把天保的死归结为天
意,天保的死成为翠翠与傩送结合的最大障碍,使顺顺父子对老船夫有了误会,
顺顺也不愿意把间接弄死第一个儿子的女孩子接到家里做第二个儿子的媳妇,傩送的心还在渡船上,却得不到翠翠的回应,加上父亲让他接受碾坊的压力让他负气下桃源了,也就酿也了他与翠翠之间死生契阔,会合无缘的爱情悲剧。对于上天加诸天保的死亡傩送采取了消极逃避的态度,什么时候傩送战胜了心理的痼
疾,消除了由迷信导致的隔膜,什么时候才是傩送回到茶峒的时候。
这种天命思想的痼疾,更表现为在面对自然或人事上的灾难或变故时的逆来
顺受。这在小说结尾处翠翠对爱情无望的等待中最为明显。“还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二老驾船回来时,再看二老意思。”应该说至此翠翠在爱情上已经成熟,爷爷死后,她对于事情的前前后后已了然于胸,她明白了傩送对自己的感情,也了解了二人之间的曲折,更明晰了自己对傩送的感情,可是对于爱情,翠翠除了消级的等待别无他法。“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
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翠翠对傩送并没有把握,如果傩送不回到茶峒来,那么翠翠还是会一直
等到下去,她不会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命运、爱情做出主动的选择或出击。
沈从文说“我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等于卖株还珠,你们能欣赏
到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隐藏的热情忽略了,你们能欣赏到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应该说,通观小说《边城》,我们会发现:沈从文对故乡的情感是复杂而矛盾的。一方面,沈从文醉心于湘西秀美的自然山水,他喜爱那里单纯而又勇敢,不分贫富,不讲地位,以诚相待,以善
相亲,充满温爱的人们。他满腔热情地礼赞人的美好心灵和天性,站在生命价值的角度,弹奏人性美、人情美、人生美的交响组歌。与湘西世界相对照的是都市
世界,在沈从文笔下是一副庸俗、浅薄、腐化堕落的丑图。而另一方面,尽管
沈从文在湘西文化和都市文化的对比中看到湘西世界如此多的闪光点,但并没有使沈从文一味地沉浸在“自足式”的礼赞之中,随着经验的逐渐丰富,理性认识的不断增加,沈从文对湘西世界也表现出忧虑与不满,反省和批判,因为沈从文在赞扬湘西世界人民的人性美的同时,也发现了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和地理条件,
形成湘西人民一些固有的痼疾。尽管在沈从文的作品中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叙述湘
西人民的天然,朴实,但面对这种与身俱来的痼疾也是无可奈何的。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把这种痼疾隐伏得很深,但它却在人物命运的发展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在小说的结尾有一处很明显的作家自己跳出来的感伤:“时候变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还消说!”它是对古老湘西美好的东西伤逝的感慨,但是作家也很清楚:古老的湘西人民心中迷信、天命思想如果不能得到根除,那么,类似翠翠爱情这样的悲剧还是会一直沿续下去。
本文发表于《语文知识》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