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的虚与实
大家可能听说过“南柯一梦”的故事:从前有个叫淳于棼的人,一天在一棵大槐树下喝醉酒后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被两个使臣带进大槐树根部洞里的另一一个王国,国王把他招去当驸马,还任命他为南柯郡的太守,不知不觉间过了三十年,后来由于失宠他被遣送回老家。淳于棼醒来后,把梦里的奇遇告诉了自己的朋友,他们一同来到大槐树下挖开树洞,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蚂蚁窝,里面有泥土堆成的小城小楼和宫殿台阁,还有两只大蚂蚊住在宫殿里,俨然一个自成一体的王国。宋代诗人范成大曾经据此赋诗:“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树。”陆游也有“幻境槐安梦,危机竹节滩”的诗句。
“南柯一梦”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罢了。有趣的是,梦里的情景竟然能到现实的线索。这里其实蕴含“实”与“虚”的关系:尽管现实里的蚂蚁王国不一定是产生梦里王国的起因和动机,但梦里的王国可以看作现实王国的虚化、折射;梦与现实仿佛是两条并行不悖的线,它们看似毫不相千,实则有着若隐若现的联系。
丰子恺散文自古以来,文艺中“实”与“虚”的调配,是一一门颇费心思的技巧。“实”中有“虚”或“虚”中有“实”,在中国古代诗文和绘画作品中极为常见。古人赋诗作画,十分讲究点与染、藏与露的关系,比如诗人写白马只写“雪中放出空寻迹,月下牵来只见鞭”,画家画寺庙只画出尖尖的屋檐一一角,而留出大量空白供读者和观者去玩味。这就是清代王士祯所说的:“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安得全体?”如此做
法,追求的是一种“象外之象”“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留出空白就是以“虚”写“实”,“虚”是对“实”的补充和扩展; 一篇文、一幅画,倘若太“实”了,反而会失去神韵。
我们读现代散文,也常常遇到“实”与“虚”的关系问题。一般来说,“实”指可见可感的人、事、景等形象,“虚"指这些形象未显现的部分或渗透在这些形象里的复杂、微妙的思想情绪。
散文的“实”是有形的,“虚”是无形的。一方面,简洁、有力的“实”写会激发读者的想象,去补充、勾画潜含的一一个个“虚”点,只有“实”十分充盈而富于暗示性,才可以向“虚”转化和升华,就散文的“虚实相生”而言,其着眼点显然在“虚”,“实”是为“虚”而设的。
总之,在现代散文中,调配得当的“虚”和“实”是相辅相成、相互转化的:如果只有“实”,即使描绘得再具体、再逼真,也只是模仿,而无生气和灵魂;如果只有“虚”,没有具体生动的形象,就会显得抽象,虚无缥缈。恰当的做法是以“实”带“虚”、“虚”“实”结合,做到“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这样才能够言有尽而意无穷。
森林中的绅士
茅盾
据说北美洲的森林中有一种“得天独厚”的野兽,这就是豪猪。这是“森林中的绅士”!
这是在头部、背部、尾巴上,都长着钢针似的刺毛的四足兽,所谓“绅士相处,应如豪猪与豪猪,中间保持相当的距离”,就因为太靠近了彼此都没有好处。不过豪猪的刺还是有形的,绅士之刺则无形,有形则长短有定,要保持相当的距离总比无形者好办些,而这也是摹仿豪猪的绅士们“青出于蓝”的地方。
但豪猪的“绅士风度”之可贵,尚不在那一身的钢针似的刺毛。它是矮胖胖的,一张方正而持重的面孔,老是踱着方步,不慌不忙。它的潇洒悠闲,实在也到了殊堪〔殊堪〕特别值得。钦佩的地步:可以在一些滋味不坏的灌木丛中玩上一个整天,很有教养似地边走边哼,逍遥自得,无所用心,宛然是一位乐天派。它不喜的生活,但也并非完全孤独,由此可见它在“待人接物”上多么有分寸。
若非万不得已,它决不旅行,整年整季,它的活动范围不出三四里地。一连几星期,它只在三四棵树上爬来爬去;它躺在树枝间,从容自在地啃着树皮,啃得倦了,就打个瞌睡;要是睡中一个不小心倒栽下来,那也不要紧,它那件特别的长毛大衣会保护它的尊躯。
它也不怕跌落水里去,它全身的二万刺毛都是中空的,它好比穿了件救生衣,一到水里,自会浮起来的。
而这些空心针似的刺毛又是绝妙的自卫武器,别的野兽身上要是刺进了几十枚这样的空心针,当然会有性命之忧,因为这些空心针是角质的,刺进了温湿的肌肉,立刻就会发胀,而且针上又遍布了倒钩,倒钩也跟着胀大,倒钩的斜度会使得那针愈陷愈深。因此,遇到外来的攻击时,豪猪的战术是等在那里“挨
打”,让敌人自己碰伤,知难而退。因为它那些刺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落,而又因其尖利非凡,故一碰之下未有不刺进皮肉的。
然而具有这样头等的自卫武器的它,却有老大的弱点:肚皮底下没刺毛,这是不设防地带,小小的老鼠只要能够设法钻到豪猪的肚皮底下,就是胜利者了。但尤其脆弱者,是豪猪的鼻子。一根棍子在这鼻尖上轻轻敲一下,就是致命的。这些弱点,豪猪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所以遇到敌人的时候,它就把脑袋塞在一根木头下面,这样先保护好它那脆弱的鼻子,然后四脚收拢,平伏地面,掩蔽它那不设防的腹部,末了,就耸起浑身的刺毛,摆好了“挨打”的姿势。当然,它还有一根不太长然而也还强壮有力的尾巴(和它身长比较,约为五与一之比),真是一根狼牙棒,它可以左右挥动,敌人要是挨着一下,大概受不住;可是这根尾巴的挥动因为缺乏一双眼睛来指示目标,也只是守势防御而已。
敌人也许很狡猾,并不进攻,却悄悄地守在旁边静候机会,那时候,豪猪不能不改变战术了。它从掩蔽部抽出了鼻子,拼命低着头(还是为的保护鼻子),倒退着走,同时猛烈挥动尾巴,这样“背进”到了最近一棵树,它就笨拙地往上爬,爬到了相当高度,自觉已无危险,便又安安逸逸躺在那里啃起嫩枝来,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这真是典型的绅士式的“镇静”。的的确确,它的一切生活方式──连它的战术在内,都是典型的绅士式的。但正像我们的可敬的绅士们尽管“得天独厚”、优游自在,却也常常要无病呻吟一样,豪猪也喜欢这
调门。好好地它会忽然发出了声音摇曳而凄凉的哀号,单听那声音,你以为这位“森林中的绅士”一定是碰到绝大的危险,性命就在顷刻间了;然而不然。它这时安安逸逸坐在树梢上,方正而持重的脸部照常一点表情也没有,可是它独自在哀啼,往往持续至一小时之久,它这样无病而呻吟是玩玩的。
据说向来盛产豪猪的安地郎达克山脉,现在也很少看见豪猪了,以至美国地方政府不得不用法令来保护它了。为什么这样“得天独厚”,具有这样巧妙自卫武器的豪猪会渐有绝种之忧呢?是不是它那种太懒散而悠闲的生活方式使之然呢?还是因为它那“得天独厚”之处存在着绝大的矛盾──几乎无敌的刺毛以及毫无抵抗力的暴露着的鼻子──所以结果仍然于它不利呢?
我不打算在这里来下结论,可是我因此更觉得豪猪的“生活方式”叫人看了寒心。
云霓
丰子恺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
两个月不下雨。太阳每天晒十五小时。寒暑表中的水银每天爬到百度①之上。河底处处向天,池塘成为洼地,野草变作黄而矗立在灰白的干土中。大热的苦闷和大旱的恐慌充塞了人间。
室内没有一处地方不热。坐凳子好像坐在火炉上。按桌子好像按着了烟囱。洋蜡烛从台上弯下来,弯成了磁铁的形状,薄荷锭在桌子上放了一会,旋开来统统溶化而蒸发了。狗子伸着舌头伏在桌子底下喘息,人们各占住了一个门口而不息地挥扇。挥得手腕欲断,汗水还是不绝地流。汗水虽多,饮水却成问题。远处挑来的要四角钱一担,倒在水缸里好像乳汁,近处挑来的也要十个铜板一担,沉淀起来的有小半担是泥。有钱买水的人家,大家省省地用。洗过面的水留着洗衣服,洗过衣服的水留着洗裤。洗过裤的水再留着浇花。没有钱买水的人家,小脚的母亲和数岁的孩子带了桶到远处去扛。每天愁热愁水,还要愁未来的旱荒。迟耕的地方还没有种田,田土已经硬得同石头一般。早耕的地方苗秧已长,但都变成枯草了。尽驱全村的男子踏水。先由大河踏进小河,再由小河踏进港汊,再由港汊踏进田里。但一日工作十五小时,人们所踏进来的水不够一日照临十五小时太阳的蒸发。今天来个消息,西南角上的田禾全变黄了;明天又来个消息运河岸上的水车增至八百几十部了。人们相见时,最初徒唤奈何:“只管不下雨怎么办呢?”“天公竟把落雨这件事根本忘记了!”但后来得出结论,大家一见面就惶恐地相告:“再过十天不雨,大荒年来了。”
此后的十天内,大家不暇愁热,眼巴巴的只望下雨。每天一早醒来,第一件事是问天气。然而天气只管是晴,晴,晴……一直晴了十天。第十天以后还是晴,晴,晴……晴到不计其数。有几个人绝望的说:“即使现在马上下雨,已经来不及了。”然而多数人并不绝望:农民依旧拚命踏水,连黄发垂髫都出来参加。镇上的人依旧天天仰首看天,希望它即可下雨,或者还有万一的补救。他们之所以不绝望者,
为的是十余日来东南角上天天挂着几朵云霓,它们忽浮忽沉,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聚忽散,向人们显示种种欲雨的现象,维持着它们的一线希望,有时它们升起来,大起来,黑起来,似乎义勇地像踏水的和看天的人说:“不要失望!我们带雨来了!”于是踏水的人增加了勇气,愈加拚命地踏,看天的人得着了希望,欣欣然有喜而相与欢呼:“落雨了!落雨了!”年老者摇着双手阻止他们:“喊不得,喊不得,要吓退的啊。”不久那些
云霓果然被吓退了,它们在炎阳之下渐渐地下去,少起来,淡起来,散开去,终于隐伏在地平线下,人们空欢喜了一场,依旧回进大热的苦闷和大旱的恐慌中。每天有一场空欢喜,但每天逃不出苦闷和恐怖。原来这些云霓只是挂着给人看看,空空地给人安慰和勉励而已。后来人们都看穿了,任它们五灿烂地漂游在天空,只管低着头和热与旱奋斗,得过且过地度日子,不在上那些虚空的云霓的当了。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后来终于下雨,但已无补于事,大荒年终于出现。现在,农人啖着糠粞②,工人闲着工具,商人守着空柜,都在那里等候蚕熟和麦熟,不再回忆过去的事了。
我现在为什么在这里重提旧事呢?因为我在大旱时曾为这云霓描一幅画。现在从大旱以来所作中选出民间生活描写的六十幅来,结集为一册书,把这首《云霓》冠卷首,就名其书为《云霓》。这也不仅是模仿《关雎》《葛覃》,取首句作篇名而已,因为我觉得现代的民间,始终充塞着大热似的苦闷和大旱似的恐慌,而且也有几朵“云霓”始终挂在我们的眼前,时时用美好的形态来安慰我们,勉励我们,维持我们生活前途的一线希望,与去年夏天的情况无异。就记述这状况,当作该书的代序。
记述即毕,自己起了疑问:我这《云霓》能不空空地给人玩赏吗?能满足大旱时代的渴望么?自己知道不能。因为这里所描的云霓太小了,太少了。似乎这几朵怎能沛然下雨呢?恐怕也只能空空地给人玩赏一下,然后其消沉到地平线底下去的吧。
廿四年③三月十九日作
注:①百度:这里指华氏度。华氏百度约摄氏38度。②粞:糙米碾压时脱掉的皮,可做饲料。③廿四年:即民国廿四年,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