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匿名》谈王安忆小说的创作转变
作者:王静文
来源:《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第7期
    摘 要:王安忆是一位从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到现如今都保持着旺盛创作力的作家。2015 年末,王安忆的新作《匿名》再一次表现出她创作上的转变,引起文坛的注意与讨论。本文以探索新作《匿名》的创作转变为基点,回顾了王安忆整体的创作历程,并分别从创作视角、叙事结构、文化意义等方面对其创作进行前后期对比,从而更加突出《匿名》中所体现出的新变化。
    关键词:王安忆 《匿名》 创作转变
    王安忆是位迄今还活跃在文坛上并保持着旺盛创作力的作家,她在创作上的每一次转变都为文坛注入了新鲜的血液。2015 年,王安忆携新作《匿名》归来,引起文坛轰动,《匿名》也再一次地展现了王安忆在创作上的突破。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故事的发生点在当下,就像发生在你我身边一样的普遍。故事由一起失踪案引出,分为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是被阴错阳差的所谓的吴宝宝被人扔在荒山一点点寻现代文明的过程,另一条线索为杨莹瑛自己搜集线索寻失踪的丈夫。以往的小说,王安忆表现出明确故事的发展,读者可循着思路一步步明晰地走下去。可是,《匿名》却不同,王安忆在一开始便
摆出一个巨大的问号,连主人公“他”的身份都让人迷惑,“他”到底是不是吴宝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被之后的所谓的吴宝宝的故事是混沌的,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另一边杨莹瑛寻夫虽明晰,但也只是不断地引出更多疑团,会让读者觉得故事展开缓慢又拖沓,或者正如王安忆自己所说的:“我慢热,请耐心点。”故事看似慢热背后也隐藏着王安忆关于文明的看法。
    回顾王安忆的创作历程,她一直在不断地突破与创新。王安忆最初由雯雯系列登上文坛,无论是她的《雨,沙沙沙》《本次列车终点》还是《流逝》等作品都表现出她作为年轻人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前途充满希冀。在《雨,沙沙沙》中,王安忆借女知青雯雯迷茫又单纯的内心来表现一代青年人的反思和对美好未来的追求与向往,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少女所有的清新。同样作为知青的陈信,在返城后则发现城市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美好,大失所望后陈信开始意识到返城并不是“终点”,“自己追求的目的地,应该再扩大些”。而作为资产阶级少奶奶的欧阳端丽,面对“”的困难情景,却感受到了自食其力的喜悦,明白了时间“终究要留给人们一些什么,它不会白白地流逝”的道理。可见,王安忆初期的小说创作表现出经受过那个时代苦难的年轻人对生活的反思、憧憬以及美好向往。
    创作于1984 年底的《小鲍庄》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标志着王安忆的小说创作进入到第二个阶段。与以阿城、郑万隆为代表的一些作家对“根”——中国古老的民族文化持认同与歌颂的态度不同的是,王安忆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用反讽的态度重新审视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儒家的仁义精神。在《小鲍庄》中,随处可见“仁义”二字,最集中的体现便是捞渣舍身救人,可是捞渣的举动并未唤醒小鲍
庄的觉醒,那里依旧有很多个被压抑的小翠子、被歧视的拾来与二婶和被流言逼疯的鲍秉德家的……本是仁义之乡的小鲍庄却用贫穷和愚昧筑起了对外冷漠与封闭的行为方式。在第二个创作阶段,王安忆不仅对历史和传统文化进行反思,更对人性进行反思。《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便是其中的代表。王安忆以“性”作为切入点来探索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通过性爱来探究生命的本体价值,从生命的原生态来寻生命的原动力。由此可见,以《小鲍庄》和“三恋”为代表的作品构成了王安忆的“文化反思”小说体系。
    进入20 世纪90 年代,王安忆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阶段。《叔叔的故事》开始出现新的解构性叙事模式,被看作先锋小说代表作的《纪实与虚构》是她深味“文学是创作,小说是虚构”的结果,这些都预示着王安忆所开始的一系列新的尝试。到1999 年的长篇小说《长恨歌》标志着王安忆的创作达到一个新的高度。《长恨歌》共分为三部:第一部从上海最常见的弄堂入手引出上海弄堂里最常见的女儿:王琦瑶。王琦瑶既是个体又是一类人,她的故事也正是许许多多旧上海女性的代表。第二部是故事的高潮。王琦瑶开始进入人生的整合期,再度返回上海,上海已不再如往日繁华。王琦瑶又再次回归为弄堂的女儿,仿佛故事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王琦瑶身边一直围绕着不同的男性,他们分别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于是,王琦瑶的家成为会客的聚集地,他们为了吃喝费尽了心思,看似热闹实则空虚。第三部着重描写王琦瑶的女儿薇薇——她是新一代上海女性的代表。既是王琦瑶所代表的老一代上海女性的延续,又是一种突破。上海滩再一度繁华热闹起来,可惜并不属于一度想回昔日的光
彩和荣耀的王琦瑶。就像一个时代无论多辉煌也终将成为过去一样,王琦瑶也在凄凉与寂寥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长恨歌》中,王安忆更加注重上海的都市文化的描写,恰如其分地表现出继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滩之后的上海模样,也使其成为王安忆“都市小说”系列中的代表作。
    综上所述,从最新力作《匿名》追溯至最初的雯雯系列,无论最初的知青文学还是寻根文学或是都市文学,每一股文学潮流中都可以看到王安忆的身影。王安忆的创作历程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和转折,她所涉及的题材之广泛、手法之多样都使其堪称当代文坛上不可多得的文学大家。
    从王安忆整个创作过程来看,她比较明显的创作转变主要表现为以下几部作品中:寻根文学的代表《小鲍庄》是王安忆由初期向中期的第一次转变,其次《叔叔的故事》为代表的作品掀起了她创作的第二次转变,而在这次转变之中,又以《长恨歌》堪称之最。总之,《匿名》之前的作品在创作视角、叙事结构、文化意义等方面都有独特的创作特点。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其创作视角除了与自我的价值认同及人生哲理的融入之外,还与时代这个大背景难以分离。王安忆的创作过程很明显地体现出创作视角与时代的紧密联系。在“”结束后的20 世纪80 年代,“”十年中潜在的各种文化、人性等潜在问题开始再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并再一次得到了审视,于是王安忆便是20 世纪80 年代中期自觉进行文化探索的作家之一。这时,政治气息不再那么浓郁,作家也有较为宽泛的写作氛围。王安忆的《小鲍庄》便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
生。《小鲍庄》以对儒家的仁义之道作为创作视角进行切入,王安忆以冷静的眼光对传统文化进行审视批判。小鲍庄里的每个人都充斥着麻木冷漠,哪怕是面对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并没有激起父亲鲍彦山的兴奋。因为有生计这个更大的难题横在他们面前。可偏偏就是这个捞渣成了全村仁义的代表,也间接衬托出村里人的自私,流言的残忍等种种反仁义的行为。最终一场洪水使捞渣成为舍身救人的小英雄,他的行为是一个大写的仁义,可并未唤醒整个小鲍庄的觉醒。于是,王安忆从审视仁义的创作视角出发对人类精神家园进行新一轮的探索。如果说《小鲍庄》是对精神家园中道德堕落的涉及,那《叔叔的故事》则表现出王安忆对遗失的精神家园的进一步探究。这遗失的精神家园也不再发生在落后、愚昧的农村,而是在知识分子内部。王安忆以自己叔叔的故事为依托将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与人格缺失作为自己的创作视角。叔叔是一名成功的文学作家也是精神领袖,可作为叙述者的“我”追根溯源,企图从头到尾对叔叔也即叔叔那一代知识分子进行全新的拆解和阐释。叔叔最初也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可是随着生活的打磨也开始变得浑浑噩噩,那些最初的生活信仰全部抛在脑后。与女学生之间的绯闻是叔叔尊严的第一次丧失,也表现出他的怯懦,在自己发达的时候选择离婚以及对儿子的逃避与应对都反映出叔叔以及这一代知识分子并不伟大之处,原本以精神领袖、成功人士来看待的叔叔其实也就是一个有诸多缺点的普通人。鉴于此,王安忆将创作视角紧紧地嵌在这一代知识分子是如何一步步将自己的精神世界沦丧的。到了《长恨歌》王安忆将自己的创作视角转向了上海文化与上海女人。在王安忆笔下,上海文化与上海女人是难以分割的整体,两者互相渗透。作为上海女性的代表王琦瑶,她身上表现的是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繁华、奢靡的文化,王琦瑶的女儿薇薇则代表着新时
期的上海文化,新鲜、多元。只可惜王琦瑶一直活在旧上海的一派繁华中难以自拔,十分凄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王安忆以上海的文化与上海女性作为自己的创作视角,无疑是一个新的突破。
    从《小鲍庄》《叔叔的故事》《长恨歌》来看,王安忆的叙事结构呈现出多样化。在《小鲍庄》中,王安忆采取了并置式叙事,在故事展开过程中,分别以文化子、小翠子,拾来与二婶的爱情纠缠以及鲍秉德家、鲍彦山家等五组以上家庭为线索,齐头并进、交叉叙述,带给读者一种事件虽众多但并不孤立的感觉。人物设置上,王安忆采取了人物列表式,这不仅有利于叙事更加清晰明了,也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加生动立体,与并置式的叙述结构起到了相得益彰的效果。《叔叔的故事》王安忆另辟蹊径,“采取的是解构性叙事模式”,这种叙事结构无疑让人眼前一亮,它并不是按部就班地对故事进行叙述,而是交代叙述故事的动机,将自己如何构思故事的思路呈现给读者。由于叔叔他的故事并不完整,所以王安忆在叙述过程中采取主观补充的方式,叙事结构并不以写实为主,并且反细节,将作者自己的思路与想法和叔叔客观存在的故事片段相结合,达到了虚实结合的效果。而《长恨歌》则是将王安忆细密、圆熟的叙事结构展露无遗。《长恨歌》中最突出特点就是细密:不仅人物的内心描写细密,就连一件礼服、一顿食物都写得十分细密精致。《长恨歌》的叙事结构表现为一个圆,始于起点又终于起点,正如王琦瑶在死时才意识到原来多年前在片场看到的那个死去的女人,便是她自己,将故事巧妙地重叠在一起,也给人一种历尽千辛万苦,原来一切都早在最初埋下了伏笔的释然感。综上可看出,王安忆就像是一位手艺人,对各种叙事结构都得心应手,并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在王安忆的创作生涯中,一直都坚持着对文化的表达与探寻,所以不同时期的作品也表达着不同时期所特有的文化意义。在《小鲍庄》中用仁义的堕落来警醒着世人,小鲍庄里对拾来和二婶的另眼相看,对鲍秉德家的不能生育的流言蜚语,直到把她逼疯好像才有了值得可怜的地方便不忍再碎念。收养小翠虽是仁义之举但也打着童养媳的目的……这一切都表现出传统文化的堕落,以及在现实利益面前人的利益战胜了仁义。王安忆正是通过《小鲍庄》与当时高歌文化应该寻根的潮流相悖而驰,以对孔子所提倡的仁义进行反讽,激起了人们对文化的深度反思。《叔叔的故事》对知识分子的精神文化予以关注,那一代看似风光,高歌理想的知识分子却有着不为人知的懦弱与庸俗,他们口中所高歌的理想与信仰正是他们所遗失的,那些以叔叔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们也陷入一种文化的空虚与精神遗失的迷茫痛苦中,王安忆成功地用《叔叔的故事》引起知识分子对自身文化境遇的审度,意义非凡。作为里程碑式作品的《长恨歌》则有较为丰富和多元的文化意义,王安忆以王琦瑶沉醉于上海昔日旧梦却最终惨死为例,蕴含了人不应把自己的人生价值与理想仅寄托已经成为过去式的曾经这一文化内涵,同时又将上海四十年的繁华奢侈的文化到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多元、多变的文化样貌完整呈现,形成一幅完整的上海文化图,具有深厚的都市文化意义。
    综上所述,王安忆在创作视角上从对传统文化的关注到对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探究再到对上海文化的探索,都足以表现出她创作视角的开阔;开阔的创作视角需要更加多样的叙事结构来表现,从并置式叙事到解构性叙事再到圆熟缜密性叙事,王安忆不断地创新自己的叙事模式来丰富自己的创作;优
秀的作品从来都不是只有一层含义,王安忆从未停下自己对于文化意义的探索,无论是对传统文化堕落表现的批判、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失落,还是都市文化的表现都体现着她创作的改变和创新,为当代文坛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2015 年末,王安忆携新作《匿名》归来,再度引起文坛的关注,评论界都称王安忆这次做了史无前例的大突破,创作表现出巨大变化。连王安忆自己也史无前例地召开了人生第一场新书发布会,称自己在写好这部小说之后十分忐忑,于是便想迫切地听到一些回应,并称“自己有勇气写了一部不好看的东西”。
    《匿名》讲述的是一起阴错阳差导致的案。男主人公“他”因失忆被抛在了荒山中生存后又去了古丈被养老院收留。在哑子的带领下“他”在荒山脱离了现代文明,但“他”却有潜在的文明印记留下。与《鲁宾逊漂流记》中独自一人在荒野的鲁宾逊不同,“他”所处在的环境并不是完全的荒野,是一种远古文明状态,墙壁上有古人留下的图文,哑子也用文字与“他”交流,“他”虽然处于失忆的状态,但潜在的现代文明还残存在他的意识中,脑中总蹦出让“他”自己都吓一跳的至理名言。可是,“他”到底是谁呢?王安忆并没有明确交代“他”姓甚名谁,而是用“吴宝宝”这样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称呼来指代他,“他”自己也在不断地寻自己到底是谁,直至故事结束王安忆还是让所有人都在寻“他”到底是谁的状态。
    在《匿名》中王安忆采取的是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在一起失踪案这个大故事中嵌套了很多个小故事,如哑子身世的故事、二点玄幻预感的故事、麻和尚开辟自己领土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单独成立,但又逃离不了失踪案这个大背景,使整个叙述都环环相扣,饱满又不单一。对于人物的设置也是以“他”为中心进行辐射状散开,先是遇到的麻和尚和哑子,再是二点、小先天、所长、敦睦等一系列人物的出场都和主人公他发生或多或少的交集,使得整个故事的人物主次清晰。《匿名》的叙事结构与以往的作品都存在着差异,但与《小鲍庄》之间却有着些许的相似之处:王安忆在《匿名》中对故事的设置尽管采取的是嵌套式,但在故事的叙述方面也使用了《小鲍庄》中的并置式叙事,如“他”失踪的经过与妻子杨莹瑛对他的寻这两条主线索的叙述便是同时展开,并置而行。由此也可看出《匿名》叙事结构的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