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郁达夫
一  散文这一个名字
中国向来只说仓颉造文字,然后书契易结绳而治,所以文字的根本意义,还在记事。到了春秋战国,孔子说“焕乎其有文章”,于是“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了;在这里,于文字之上,显然又加上了些文采。至于文章的内容,大抵总是或“妙发性灵,独拔怀抱”(《梁书·文学传》),或“达幽显之情,明天人之际”(《北齐书·文苑传序》),或以为“六经者道之所在,文则所以载夫道者也”(《元史·儒学传》),程子亦说:“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而六经之中,除《诗经》外,全系散文;《易经》《书经》与《春秋》,其间虽则也有韵语,但都系偶然的流露,不是作者的本意。从此可以知道,中国古来的文章,一向就以散文为主要的文体,韵文系情感满溢时之偶一发挥,不可多得,不能强求的东西。
正因为说到文章,就指散文,所以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个名字。若我的臆断不错的话,则我们现在所用的“散文”两字,还是西方文化东渐后的产品,或者简直是翻译也说不定。
自六朝骈俪有韵之文盛行后,唐宋以来,各人的文集中,当然会有散体或散文等成语,用
以与骈文等对立的;但它的含义,它的轮廓,决没有现在那么的确立,亦决没有现代人对这两字那么的认识得明白而浅显。所以,当现代而说散文,我们还是把它作外国字Prose的译语,用以与韵文Verse对立的,较为简单,较为适当。
古人对于诗与散文,亦有对称的名字,像小杜的“仁诗韩笔愁来读,似遣麻姑痒处搔”,袁子才的“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学阮庭诗”之类;不过这种称法,既不明确,又不普遍;并且原作大抵限于音韵字数,不免有些牵强之处,拿来作我们有科学知识的现代人的界说或引证,当然有些不对。
二  散文的外形
散文既经由我们决定是与韵文对立的文体,那么第一个消极的条件,当然是没有韵的文章。所谓韵者,系文字音韵上的性质与规约,在中国极普通的说法,有平上去入或平仄之分,在外国极普通的有长音短音或高低抑扬之别。照这些平仄与抑扬排列起来,对偶起来,自然又有许多韵文的繁方式与体裁,但在散文里,这些就都可以不管了,尤其是头韵脚韵和那些所谓洽韵的玩意儿。所以在散文里,音韵可以不管,对偶也可以不问,只教辞能达意,言之成文就好了,一切字数,骈对,出韵,失粘,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之类
的人工限制与规约,是完全没有的。
不过在散文里,那一种王渔洋所说的神韵,若不依音调死律而讲,专指广义的自然的韵律,就是西洋人所说的Rhythm的回味,却也可以有;因为四季的来复,阴阳的配合,昼夜的循环,甚至于走路时两脚的一进一出,无一不合于自然的韵律的;散文于音韵之外,暗暗把这意味透露于文字之间,也是当然可以有的事情;但渔洋所说的神韵及赵秋谷所说的声调,还有语病,在散文里似以情韵或情调两字来说,较为妥当。这一种要素,尤其是写抒情或写景的散文时,包含得特别多。
二散文的外形
    散文的第一消极条件,既是无韵不骈的文字排列,那么自然散文小说,对白戏剧(除诗剧以外的剧本)以及无韵的散文诗之类,都是散文了啦;所以英国文学论里有Prose Fiction,Prose Poem等名目。可是我们一般在现代中国平常所用的散文两字,却又不是这么广义的,似乎是专指那一种既不是小说,又不是戏剧的散文而言。近来有许多人说,中国现代的散文,就是指法国蒙泰纽Montaigne的Essais,英国培根Bacon的Essay之类的文体在说,是新文学发达之后才兴起来的一种文体,于是乎一译再译,反转来又把像英国Essay
之类的文字,称作了小品。有时候含糊一点的人,更把小品散文或散文小品的四个字连接在一气,以祈这一个名字的颠扑不破,左右逢源:有几个喜欢分析,自立门户的人,就把长一点的文字称作了散文,而把短一点的叫作了小品。其实这一种说法,这一种翻译名义的苦心,都是白费的心思,中国所有的东西,又何必完全和西洋一样?西洋所独有的气质文化,又那里能完全翻译到中国来?所以我们的散文,只能约略的说,是Prose的译名,和Essay有些相象,系除小说、戏剧之外的一种文体;至于要想以一语来道破内容,或以一个名字来说尽特点,却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
三  散文的内容
在四千余年古国的中国,又被日本人鄙视为文字之国的中国,散文的内容,自然早已发达到了五花八门,无以复加。我们只须一翻开桐城派正宗的古文辞类纂来看,目论辨,日序跋,日奏议……一直到辞赋哀祭之类,它的内容真富丽错综,活像一部二十四史零售的百货商店。这一部古文辞类纂的所以风行二百余年,到现在还有人在那里感激涕零的理由,一半虽在它的材料的丰富但一半也在它的分门别类,能以一个类名来决定内容。但言为心声,人心不同又各如其面,想以外形的类似而来断定内容的全同,是等于医生以穿在外面
的衣服而来推论人体的组织;我们不必引用近代修辞学的分类来与它对比,就有点觉得靠不住了。所以近代的选家,就更进了一步,想依文章本体的内容,来分类而辨体。于是乎近世论文章的内容者,就又把散文分成了描写(Description)叙事(Narration)说明(Exposition)论理(Persnasion including Argumentation)的四大部类;还有人想以实写,抒情,说理的三项来包括的。
从文章的本体来看,当然是以后人分类方法为合理而简明;但有些散文,是既说理而又抒情,或再兼以描写记叙的,到这时候,你若想把它们来分类合并,当然又觉得困难百出了,所以我们来论散文的内容,就打算先避掉这分类细叙的办法。
我以为一篇散文的最重要的内容,第一要寻这“散文的心”;照中国旧式的说法,就是一篇的作意,在外国修辞学里,或称作主题(Subject)或叫它要旨(Theme)的,大约就是这“散文的心”了。有了这“散文的心”后,然后方能求散文的体,就是如何能把这心尽情地表现出来的最适当的排列与方法。到了这里,文字的新旧等工具问题,方始出现。
中国古代的国体组织,社会因袭,以及宗族思想等等,都是先我们之生而存在的一层固定的硬壳;有些人虽则想破壳而出,但因为麻烦不过,终于只能同蜗牛一样,把触角向外面
一探就缩了进去。有些人简直连破壳的想头都不敢有,更不必说探头出来的勇气了。这一层硬壳上的三大厚柱,叫作尊君,卫道,与孝亲;经书所教的是如此,社会所重的亦如此,我们不说话不行事则已,若欲说话行事,就不能离反这三种教条,做文章的时候,自然更加要严守着这些古圣昔贤的明训了;这些就是从秦汉以来的中国散文的内容,就是我所说的从前的“散文的心”。当然这中间也育异端者,也有叛逆儿,但是他们的言行思想,因为要遗毒社会,危害君国之故,不是全遭杀戮,就是一笔抹杀(禁灭),终不能为当时所推重,或后世所接受的。
    从前的散文的心是如此,从前的散文的体也是一样。行文必崇尚古雅,模范须取诸六经;不是前人用过的字,用过的句,绝对不能任意造作,甚至于之乎者也第一个虚字,也要用得确有出典,呜呼嗟夫等一声浩叹,也须古人叹过才能启口。此外的起承转合,伏句提句结句等种种法规,更加可以不必说了,一行违反,就不成文;你想,在这两重械梏之下,我们还写得出好的散文来么?
四  现代的散文
自从五四运动起后,破坏的工作就开始了。最显而易见的,就是文字的械梏打破运动,这
一层工作,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进行,可以说是已经做到了百分之六七:十。第二步运动,是那一层硬壳的打破工作,可是惭愧之至,弄到今天,那硬壳上的三大厚柱总算动摇了一点,但那一层硬壳还依然蒙被在大多数人的身上。
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无何有乎君,道之不适于我者还算什么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哪里会有?以这一种觉醒的思想为中心,更以打破了械梏之后的文字为体用,现在的散文,就滋长起来了。
梁实秋散文
    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古人说,小说都带些自叙传的彩的,因为从小说的作风里人物里可以见到作者自己的写照;但现代的散文,却更是带有自叙传的彩了,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种自叙传的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学里所最可宝贵的个性的表现。
    文极司泰(c·T·Winchester)在一本评论英国散文作家的文集(A group of English Essayists)
的头上,有一段短短的序言说:
    …………(上略)
    若有人嫌这书的大部分的注意,都倾注入了各人的传记,而真正的批    评,却只占了一小部分的话,那请你们要记着,像海士立脱(Hazlitt)像兰姆(Lamb)像特·昆西(De Quincey)像威尔逊(Wilson)像汉脱(Hunt)诸人所写的主题,都系取从他们自己的个人经验之内的。恐怕在其他一样丰富一样重要的另外许多英国散文之中,像这样地绝对带有自叙传彩的东西,也是很少罢。以常常是很有用的传记的方法来详论他们,在这里是对于评论家的唯一大道。他在能够评量那一册著作之先,必须要熟悉那作者的“人”才行。(序文Ⅶ页)
    这一段话虽则不能直接拿过来适用在我们现代的散文作家的身上,但至少散文的重要之点是在个性的表现这一句话,总可以说是中外一例的了。周作人先生在序沈启无编的《冰雪小品选》的一文中说:“我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看云集》一八九页)若我的猜测是不错的话,岂不是因王纲解纽的时候,个性比平时一定发展得更活泼的意思么?两晋的时候是如此,宋末明末是如此,我们在古代的散文中间,也只在那些时候才能见到些稍稍富于个性的文字;当太平的盛世,当王
权巩国的时候,我前面所说的那两重械梏,尤其是纲常名教的那一层硬壳,是决不容许你个八的个性,有略一抬头的机会的。
    所以,自五四以来,现代的散文是因个性的解放而滋长了,正如胡适之先生在1922年《申报五十年的纪念特刊》上“《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的所说:
    白话散文很进步了。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胡先生在这里可惜还留下了一点语病,仿佛教人要把想起文言文就是美的这一个旧观念抛弃似的;其实一篇没有作意没有个性的散文,即使文言到了不可以再文,也决不能算是一篇文字的,美不美更加谈不上了。
    因为说到了散文中的个性(我的所谓个性,原是指Individuality[个人性]与Personality(人格]的两者合一性而言),所以也想起了近来由林语堂先生等所提出的所谓个人文体Personal
Style那一个的名词。文体当然是个人的;即使所写的是社会及他人的事情,只教是通过作者的一番翻译介绍说明或写出之后,作者的个性当然要渗入到作品里去的。左拉有左拉的作风,弗老贝尔有弗老贝尔的写法,在尤重个性的散文里,所写的文字更是与作者的个人经验不能离开了;我们难道因为若写身边杂事,不免要受人骂,反而故意去写些完全为我们所不知道不经验过的谎话倒算真实么?这我想无论是如何客观的写实论家,也不会如此立论的。
    至于个人文体的另一面的说法,就是英国各散文大冢所惯用的那一种不拘形式家常闲话似的体裁“Informalor Familiar essay”的话,看来却似很容易,像是一种不正经的偷懒的写法,其实在这容易的表面下的作者的努力与苦心,批评家又那里能够理会?十九世纪的批评家们,老有挖苦海士立脱的散文作风者说:“在一天春风和煦的星期几的早晨,我喝着热腾腾的咖啡,坐在向阳的回廊上的乐椅里读××××的书,等等,又是那么的一套!”这挖苦虽然很有点儿幽默,可是若不照这样的写法,那海士立脱就不成其为海士立脱了。你须知道有一位内庭供奉,曾对蒙泰纽说:“皇帝陛下曾经读过你的书,很想认识认识你这一个人。”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假使皇帝陛下已经认识了我的书的话,”他回答说,“那他就认识我的人了。”个人文体在这一方面的好处,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