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集外佚文及演讲三则略释
作者:郭俊超
来源:《汉语言文学研究》2021年第04期
梁实秋散文        摘 要:梁实秋作为现代文坛成就卓越的散文家、批评家和翻译家,学界对其作品的搜集、整理已比较系统完善,但仍难免有遗珠之憾。现笔者发现梁实秋集外佚文及演讲三则,分别涉及梁实秋的散文创作、翻译与莎士比亚研究三方面的内容。这类材料对考察其创作观、翻译思想与莎评特质皆有史料价值,在此对其略为释读。
        关键词:梁实秋;集外佚文及演讲;释读
        梁实秋乃现代文坛卓越的散文家、批评家和翻译家,学界对其作品的搜集整理与出版已比较系统完善,对其佚文的发掘钩沉也有了不少丰富的成果,但仍难免有遗珠之憾。笔者在翻阅民国旧报刊时,发现三则与梁实秋相关的文章,其中两则署名“梁实秋”——一则谈如何作文的散文,一则演讲记录;另有一则署名“寒原”,为梁实秋的“讲学记要”。两则演讲文章涉及翻译和莎士比亚研究的内容。经仔细梳理,这些散落文章未曾收录于杨迅文主编的《梁实秋文集》{1},也不曾见于《雅舍遗珠》{2},台湾版《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03)·
梁实秋(1902—1987)》③中所辑《文学年表》以及白立平著《翻译家梁实秋》{4}中所附《梁实秋翻译年表》也未论及。翻检其他涉及梁实秋佚文之论著或各类与该作家相关之研究论著,皆未见有人言及,由此这三则材料可作为梁实秋的佚文处理。这些作品分别是《我怎样学习作文》《中国译事与中国文化》《莎士比亚——梁实秋先生讲学记要》,这些材料涉及梁实秋文学贡献的三个重要方面:文学创作、翻译批评与莎士比亚。此类材料对梁实秋文集/全集及作家年谱编纂时的补全,或考察梁实秋的创作观、翻译思想及莎评特质都有一定的价值。现将三则文章誊录如下,除少数不合当下规范的标点符号稍有改动外,其余皆照录,并分别对其进行简要释读。
        一
        我怎样学习作文
        梁实秋
        我从小没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没读过四书五经,没学过对对子,没受过八股文训练。我最初读的书就是商务馆的国文教科书,——“人,手,足,刀,尺,
一人二手,开门见山……”。这时候,我是在识字,我不知作文为何物。不记得是在那(哪)一年,先生忽然出题目要我作文,大约是《立志说》《爱国说》之类,虽然只要一二百字就可交卷,但搔首踟蹰,不知如何下笔,根本没有话说,硬要你说,而且还要“之乎者也”的用那一套很不习惯的腔调,好像是本不会唱戏,硬要你上台唱戏,要有腔有调有板有眼!
        后来读了《古文释义》《古文观止》一类的书,眼界大开,恍然领悟这才是“文”,所谓作文就是把自己的思想情感(无论多么肤浅薄弱)试行纳入于这种种型式的技术训练。于是《过秦论》《赤壁赋》《原道》《永州八记》之类便都成了文章的楷模,要一心一意的仿拟。读之不足,还要背,背之不足,还要默。若干篇古文烂熟于胸中,按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原理,下笔也自然成章,虽然小小年纪,也会胡诌“呜呼……人生于世……由此观之……不可同年语矣……”那么一套。有时先生批上一些“气盛言宜”“简净可喜”之类的话,自己颇为得意,有时抠心挖肝的慎重其事,反倒受到不好的批语,自己也莫名其妙。自己的思想情感,先生管不了,我自己也管不了,十来岁的孩子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思想情感,现在不在思想情感的培养上用功夫,先要学一套表现的技术,而所谓表现的技术又限于那些定型,其结果是内容与形式脱节。儿时作文之苦痛在此。不是内容寻
形式,而是形式决定内容。记得小学毕业时举行类似“会考”的观摩会,作文题好像是“诸生试各言尔志……”,事后听说我那一班二十几位同学的卷子几乎全体一致的说要“效命疆场马革裹尸……”,只因不久以前读了关于马伏波的那么一篇文字。
        年事稍长,思路渐开。思想,说话,作文,本是一件事。作文不通顺,说话必不清楚,头脑必然糊涂,这决无例外。我在中学时代,继续模拟古文,但因思路渐渐开展,不大感觉行文苦涩了,又因古文型式运用渐惯,也不大感觉型式拘束了,每次先生出了题目,有“下笔不能目休”之概,结果往往是拉拉杂杂,又臭又长。对于什么题目都觉得有话说,有很多的话说,也不知道从那(哪)里学到作翻案文章,要出奇制胜,有时出奇过了火,弄成“骂题”。任何人都经过这个阶段罢,自觉思想情感都在发扬滋长,有热烈的欲望要表现自己。儿时是没有什么东西表现,此时是不值得表现的也要表现。又偷闲浏览了一点子书,学习一点那种倔强善辩摇曳生姿的笔调。从前作文写三五百字就觉困难,此时振筆急书动辄千言。此时正是练习作文的一大关链,需要良好的指导。
        我很幸运,在中学遇到了一位极好的国文先生——徐镜澄先生。当时我那学校的风气,素不注重国文(国文不及格也可以毕业),这位徐老先生不修边幅,经常吸溜着那条
清鼻涕,好饮酒,好骂人,学生送他一个“徐老虎”的绰号。他给我们选读的文章,有很粗浅的,近人作品如林琴南张东荪也选,他不讲解字句,他先朗读一遍,有如演员诵台词,有抑扬顿挫之妙,文章之美已先传达了一半,然后从通篇着眼,注重起伏结构,凡有指点,皆中肯要。而最可佩服的是他的改国文卷。每星期我们作一篇文。我从未遇见过像他这样善改而又肯改国文卷的先生。我初次呈上一篇作文,我是用心作的,徐先生也很赏识,可是发下卷子一看,吓我一大跳,满纸的横七竖八的大墨杠子,他把我的作文勾去了三分之二。请人改文章叫做请人“斧正”,徐先生真是斧削得毫不留情。他微笑着对我说,“你拿去看看,改过以后的文章和原作有什么分别。”我带着愠意取下细看,立刻觉得他的改笔是个奇迹,他的大墨杠子不是轻易画的,他把冗沓的地方删削净尽,中间稍稍补充几个字便把文气贯穿起来,并不显任何刀斧之痕,并不觉得割裂,只觉语气精悍,结构紧凑,与原作迥不相同了。他会说:“笔不要倒下去,要立起来”。这句话有点玄妙,现在我有一点懂。他的意思是说:文笔要时时刻刻保持引满待发的紧张之势,不可松弛下去,文笔要挺拔,要有锋骨,要虎虎有生气,不可无精打采的拖下去。他对我们有一个宝贵的指示:“少用虚字”,这是一个作文的秘诀。一段文字如果滥用“因……故……然则……但……虽……况……”字样,文气就欠遒劲。这个教训对我有很大的作用,我的文字如果有一点点简练的
作风,应归功于这位老先生的启迪。我从徐先生读只有一年,他的学问,愧未窥其当奥,但是他传授我的作文门径,我至今受用。
        白话文运动最初是对我一大震撼,好像是把我所学习的作文的道理全推翻了,我本能的拒绝接受。看见同学们写出布告书翰之类,俚鄙不堪,更是衷心不悦,觉得林琴南致蔡孑民书比较近情。但是我很快的从错误中觉醒了,胡适之先生揭橥的“八不主义”不仅是白话文运动者应奉为圭臬,一切好的文章本应如此。例如白话文运动所注重的“不作无病呻吟”的主张,作文言文的人也该承认。无病呻吟的毛病,现在许与作白话文的人也一样的犯。“天地为宇宙之乾坤,百姓乃黎元之众庶”,固甚可笑,“时代的巨轮不断的推动,怀想着过去,憧憬着未来”,也很滑稽,同是滥调。白话文用白话,但也还是文,既是文,便也有一切的作文的基本的道理。文言文讲究简练,白话文也讲究剪裁,也许更需要剪裁,道理是一样的。并非凡是白话均等于白话文。有人说,能写好文言文者方能写好白话文,这话有一部分道理,但亦不可误解。懂得作文的基本道理,用文言可,用白话亦可,既能适用之于文言,然亦能通用之于白话。但这并不是说要学习白话文须先学“之乎者也”那一套之谓。用白话作文,省却由说话翻译成文言那一层麻烦,比较方便得多,但是作文的基本法则并不改变。
        白话文运动主张“言中有物”,即是着重内容之意。这刺激我把注意力转到一个新方向。所谓作文,不单是一套技术,除了技术之外还有那做为本体的思想与情感。文言文可以把庸凡的思想情感写得冠冕堂皇,几个典故一堆,偏僻的字一用,声调铿锵,便能应付得过,白话文则赤裸裸的没有夹带藏掖,不易遮丑,所以白话为文注重内容,亦势所必然。内容如何丰膽深刻清楚明白,严格的讲不是作文范围内的事,这有待于观察力思考力想象力的培养,即一切艺术所谓修养。把丰膽深刻清楚明白的内容安排得体并适当的表现出来,这便是作文的妙处了。白话文运动起来之后,我对《秦始皇论》《刘项成败论》之类的题目不大感觉兴趣,那虽然也是可以训练作文,究嫌内容空虚,容易去到玩弄字句的路上来。我的作文的方向变了。我开始在学校的周刊上写文章。那周刊是学生办的,学校协助,编写的责任全在学生,我参加这个工作前后数年。周末发稿,撰写短评,选择题目,颇费周章,稿成则友辈传阅,不合则投之字簏,在我这是绝好的作文训练。言责有关,下笔不敢苟且,常以不浮泛不夸张自勉,日后为文如果能近朴质一流,当是此时稍稍打下一点根基。
        英文的修辞作文学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从修解作文学里学到许多道理。例如,作文之先,应考虑读众。文章是预备给什么样人看的,便有什么样的写法,深浅繁简之间颇有
斟酌,专门的是一种写法,通俗的又是一种写法,下笔之先要能把握读众,然后才能使读众感觉兴趣。文章要分段落。古文也讲究分段,八股文分得更清楚,但是总不及英文修辞作文学来得干脆,在形式上都要截然断然的分开。每一段有一个中心思想,第一句往往要总管全段。文章要有总的题旨,可以写成提要,可以列成大纲,一目了然,层次清楚。写文章,应用这个方法,先立总的主旨,然后划分段落,成竹在胸,方才下笔。所以有人写文章,不大窜改,无需抄缮,不知者以为文不加点笔下敏捷,实在是早下了准备的整理爬梳的功夫,早有了腹稿。这样的文章还有一样好处,可以免除枝蔓,与题无关的话可以不至羼入。如果信笔写去,便容易离开本题,轻重颠倒。此外如同冗长引言应在戒除之列,这也是作文诀窍之一,要开门见山,要引人入胜,要起得挺拔。英文修辞作文学所指示的作文的道理,我觉得都可以引用到国文作文里来。
        学校里所作的论文,也是很好的一种作文训练。各级论文真有学术价值的极少,但在教授指导之下作专题研究,从搜集资料起以至定稿,这过程便是最好的思想训练。参考要博,结论要审慎,言必有据,一切以缜密精邃为贵。一切的文章都应有这种精神,参考材料必须尽量齐备,容不得一点苟且。说话要负责任,写文章也要负责任,不谈自己所未曾懂得透澈的事情,不说笼统的话。这就是表现在作文上的一种学者风度。
        除了说理述事的文章之外,还有抒情文。在读外国文学作品时我颇得一点启示,觉得抒情文字要真挚,从心坎里说出来的话才能打入心坎,要具体,不避琐细的描写以传达衷曲。中国古文里的那些上好的抒情文字也莫不如此,不过外国文学里的抒情文字似乎更丰富更直率罢了。
        作文而讲到“作风”,那便是进乎技矣。“作风即是人”(Style in the man)意即谓作风能全然代表个性,怎样的人便会写出怎样的文。如何养成优秀的作风,事关修养,不在学习范围之内。幼时读龚定盦《病梅馆记》,印象甚深,年事已长之后其中妙谛仍不时涌上心头。我总以为一切要顺其自然,不要断丧生机。在自然发展的情形之下,思路自然开展,情感自然流露,字里行间时时刻刻有作者的面貌显露,这样的文章自然就有作风。
        ——《学生杂志》1946年第23卷第1期(1946年1月15日)
        该文原载《学生杂志》,1946年23卷1期{1},后转载于马来亚槟榔屿《现代周刊》,1946年复版第29期(1946年12月8日)。《学生杂志》由商务印书馆创办发行,创刊于1914年7月,按年分卷,月出一刊,1931年12月停刊,1938年12月复刊,直至1947年8月终刊,前后共出版24卷,朱元善、杨贤江等人曾负责编辑事务。该杂志自称办刊标准为“专
供全国中等学生阅的月刊”,内容以供给中学生课外知识为主,是我国创刊早、出版时间长、内容丰富的一份学生刊物,被当时读者誉为“学生界定期刊物中思想最高尚、最纯洁、最切实、最缜密、最普遍、而又是最富于革新精神的杂志”{2}。刊物栏目有《短论》《学艺》《游记》《杂纂》《社评》《小说》《小品》《英文论说》《学界消息》《书报介绍》等,具备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的特点,梁实秋这篇名为《我如何学习作文》的文章,谈及自己少时求学的经历与如何写作的经验,显然是契合该刊的办刊宗旨与特定读者的阅读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