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元九书原⽂、翻译及赏析
唐代:⽩居易
⽉⽇,居易⽩。微之⾜下:⾃⾜下谪江陵⾄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叙为⽂因缘,与年⽉之远近也。仆既受⾜下诗,⼜谕⾜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端,并⾃述为⽂之意,总为⼀书,致⾜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思所陈,亦⽆出⾜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寝外⽆余事,因览⾜下去通州⽇所留新旧⽂⼆⼗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所畜者,便欲快⾔,往往⾃疑,不知相去万⾥也。既⽽愤悱之⽓,思有所浊,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下幸试为仆留意⼀省。
夫⽂,尚矣,三才各有⽂。天之⽂三光⾸之;地之⽂五材⾸之;⼈之⽂《六经》⾸之。就《六经》⾔,《诗》⼜⾸之。何者?圣⼈感⼈⼼⽽天下和平。感⼈⼼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华声,实义。上⾃圣贤,下⾄愚騃,微及豚鱼,幽及⿁神。分⽽⽓同,形异⽽情⼀。未有声⼊⽽不应、情交⽽不感者。
圣⼈知其然,因其⾔,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有韵,义有类。韵协则⾔顺,⾔顺则声易
⼊;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泰,忧乐合⽽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垂拱⽽理者,揭此以为⼤柄,决此以为⼤窦也。故闻“元⾸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者⽆罪,闻者⾜诫,⾔者闻者莫不两尽其⼼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情。⽤⾄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剚矣。《国风》变为《骚辞》,五⾔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为⽂。故河梁之句,⽌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雁为喻,讽君⼦⼩⼈则引⾹草恶鸟为⽐。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之什⼆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以渊明之⾼古,偏放于⽥园。江、鲍之流,⼜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何如⽿。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也。皆兴发于此⽽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百年,其间诗⼈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昂有《感遇诗》⼆⼗⾸,鲍防《感兴诗》⼗五篇。⼜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不迨矣!索其风雅⽐兴,⼗⽆⼀焉。杜诗最多,
可传者千余⾸。⾄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尽善,⼜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壕》、《潼关吏》、《芦⼦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臭,路有冻死⾻”之句,亦不过⼗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辍寝,不量才⼒,欲扶起之。嗟乎!事有⼤谬者,⼜不可⼀⼆⽽⾔,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六七⽉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字⽰仆者,仆⼝未能⾔,⼼已默识。后有问此⼆字者,虽百⼗其试,⽽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五六,始知有进⼠,苦节读书。⼆⼗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课诗,不遑寝息矣。以⾄于⼝⾆成疮,⼿肘成胝。既壮⽽肤⾰不丰盈,未⽼⽽齿发早衰⽩;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之所致,⼜⾃悲。
家贫多故,⼆⼗七⽅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或出⽰交友如⾜下辈,见皆谓之⼯,其实未窥作者之域⽿。⾃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章合为时⽽著,歌诗合为事⽽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屡降玺书,访⼈急病。
仆当此⽇,擢在翰林,⾝是谏官,⽉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病,裨补时阙,⽽难于指⾔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责;下以复吾平⽣之志。岂图志未就⽽悔已⽣,⾔未闻⽽谤已成矣!
⼜请为左右终⾔之。凡闻仆《贺⾬诗》,众⼝籍籍,以为⾮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变⾊矣;闻《登乐游园》寄⾜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
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僧孺之诫焉。乃⾄⾻⾁妻孥,皆以我为⾮也。其不我⾮者,举世不过三两⼈。有邓鲂者,见仆诗⽽喜,⽆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泣,未⼏⽽衢死。其余即⾜下。⾜下⼜⼗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持耶?抑⼜不知天意不欲使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思关东⼀男⼦⽿,除读书属⽂外,其他懵然⽆知,乃⾄书画棋博,可以接居之欢者,⼀⽆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时,中朝⽆缌⿇之亲,达官⽆半⾯之旧;策蹇步于利⾜之途,张空拳于战⽂之场。⼗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迹升清贯,出交贤俊,⼊侍冕旒。始得名于⽂章,终得罪于⽂章,亦其宜也。
⽇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中。仆恧然⾃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闻有军使⾼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夸⽈:“我诵得⽩学⼠《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下书云:到通州⽇,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哉?⼜昨过汉南⽇,适遇主⼈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相顾⽈: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长安抵江西三四千⾥,凡乡校、佛寺、逆旅、⾏⾈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庶、僧徒、孀妇、处⼥之⼝,
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欲窃时之富贵,使⼰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多蹇,如陈⼦昂、杜甫,各授⼀拾遗,⽽屯剥⾄死。孟浩然辈不及⼀命,穷悴终⾝。近⽇孟郊六⼗,终试协律;张籍五⼗,未离⼀太祝。彼何⼈哉!况仆之才⼜不迨彼。今虽谪佐远郡,⽽官品⾄第五,⽉俸四五万,寒有⾐,饥有⾷,给⾝之外,施及家⼈。亦可谓不负⽩⽒⼦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者;⼜⾃武德⾄元和,因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百五⼗⾸,谓之'讽谕诗'。⼜或退公独处,或移动病闲居,知⾜保和,吟玩性情者⼀百⾸,谓之”闲适诗“。⼜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形于叹咏者⼀百⾸,谓之”感伤诗“。⼜有五⾔、七⾔、长句、绝句,⾃⼀百韵⾄两百韵者四百余⾸,谓之”杂律诗“。凡为⼗五卷,约⼋百⾸。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云:“穷则独善其⾝,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退。进退出处,何往⽽不⾃得哉!故仆志在兼济,⾏在独善,奉⽽始终之则为道,⾔⽽发明之
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时⼀物,发于⼀笑⼀吟,率然成章,⾮平⽣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贱⽬,荣古陋今,⼈之⼤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诗,⼜⾼雅闲淡,⾃成⼀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亦未甚爱重,必待⾝后,⼈始贵之。今仆之诗,⼈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时之所重,仆之所轻。⾄于讽谕者,意激⽽⾔质;闲适者,思澹⽽辞迂。以质合迂,宜⼈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独⾜下⽿。然百千年后,安知复⽆如⾜下者出,⽽知爱我诗哉?故⾃⼋九年来,与⾜下⼩通则以诗相戒,⼩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律,不杂他篇,⾃皇⼦陂归昭国⾥,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余。攀、李在傍,⽆所措⼝。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灵,役声⽓,连朝接⼣,不⾃知其苦,⾮魔⽽何?偶同⼈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夜酒酣,⼀咏⼀吟,不觉⽼之将⾄。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以加于此焉,⼜⾮仙⽽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轻⼈寰者,⼜以此也。
当此之时,⾜下兴有余⼒,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古乐府,李⼆⼗新歌⾏,
卢、杨⼆秘书律诗,窦七、元⼋绝句,博搜精掇,编⽽次之,号为《元⽩往还集》。众君⼦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未终⽽⾜下左转,不数⽉⽽仆⼜继⾏,⼼期索然,何⽇成就?⼜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下,凡⼈为⽂,私于⾃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惑。必待交友有公鉴⽆姑息者,讨论⽽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下,为⽂尤患其多。⼰尚病,况他⼈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下相见⽇,各出所有,终前志焉。⼜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哉!
浔阳腊⽉,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之话⾔也。
居易⾃叙如此,⽂⼠以为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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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及注释
译⽂ ⽉⽇,⽩居易,微之⾜下:⾃从⾜下被贬到江陵府到现在,你赠送和酬答我的诗已近⼀百⾸了。每逢寄诗来,你还不辞⾟苦,有时作序,有时写信,都冠在卷头。这都是⽤来阐述古今诗歌的意义,并且说明⾃⼰做⽂章的缘由和年⽉的先后的。我既然接受了你的诗,⼜理解了你这番意图,也就常常想要回答来信,概略地谈谈诗歌的基本道理,并陈述⾃⼰做⽂章的意图,总起来写⼀封信,送到⾜下⾯前。但是,⼏年以来,为事故拖累,很少空睱。... 显⽰全部
译⽂及注释
佚名
译⽂
⽉⽇,⽩居易,微之⾜下:⾃从⾜下被贬到江陵府到现在,你赠送和酬答我的诗已近⼀百⾸了。每逢寄诗来,你还不辞⾟苦,有时作序,有时写信,都冠在卷头。这都是⽤来阐述古今诗歌的意义,并且说明⾃⼰做⽂章的缘由和年⽉的先后的。我既然接受了你的诗,⼜理解了你这番意图,也就常常想要回答来信,概略地谈谈诗歌的基本道理,并陈述⾃⼰做⽂章的意图,总起来写⼀封信,送到⾜下⾯前。
但是,⼏年以来,为事故拖累,很少空睱。偶然有了空闲,有时想做这件事,⼜想到我所说的并没有超出⾜下的见解,所以有好⼏次都是铺开信纸⼜做罢了的。最终没能实现过去的⼼愿,直到如今。现在被贬调到浔阳任职,除去起居饮⾷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于是就浏览你到通州去时留下的⼆⼗六轴新旧⽂章,开卷阅读领会其中的含意,真好象和你会⾯谈⼼⼀样。我长时蓄积于内⼼的想法,便想⼀吐为快,恍恍惚惚感觉你还在⾯前,竟忘记了你是在遥远的通州。从⽽,我的郁积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发泄,于是就回忆起从前的⼼愿,勉⼒地写了这封信。希望⾜下为我⽤⼼看⼀看,是很以为荣幸的。
所谓⽂,起源真是太久远了。三才都有⾃⼰的⽂:上天的⽂,以三光为⾸;⼤地的⽂,以五材为⾸;⼈间的⽂,以六经为⾸。就拿六经来说,《诗经》⼜是为⾸的。为什么呢?因为圣⼈就是⽤诗感化⼈⼼,⽽使天下和平的。能够感化⼈⼼的事物,没有⽐情先的,没有⽐⾔早的,没有⽐声近的,没有⽐义深的。所谓诗,就是以情为根,以诗为苗,以声为花,以义为实的。上⾃圣贤,下⾄愚⼈,微⼩如豚鱼,幽隐如⿁神,种类有别⽽⽓质相同,形体各异⽽感情⼀致。接受声⾳的刺激⽽不产⽣反响,接触到情感的影响⽽内⼼不感应,这样的事是没有的。圣⼈懂得这个道理,就根据⾔语的状况,把它纳⼊六义,按照声⾳的形态,把它鎔⼊五⾳,使之合于规范。
五⾳有规律,六义有类分。韵律协调⾔语就通顺,语⾔顺畅声⾳就容易动⼈。类分明确情感就得以表现,情感得以表现就容易感⼈。这样⼀来,其中就包含着博⼤精深的道理,贯串着隐密细微的事物。
天⼦和平民就以上下沟通,天地之⽓就能彼此相交,⼈们的忧乐相同,⼈⼈的⼼意也就达到和乐。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确的道理去办事,垂⾐拱⼿就把国家治理很好,原因就在于掌握了诗的义和⾳,把这作为主要权衡;也辩明了诗的义和⾔,把这作为主要的法宝。因此,听到“元⾸明,股肱良”这样的歌,就知道虞舜时代治道昌明。听到五⼦洛汭这样的歌,就知道夏太康的政事已经荒废。⽤诗讽谕的⼈没有罪过,听到这种讽喻的⼈可以作为戒鉴。实⾏讽谕的和听到这到讽谕的各尽⾃⼰的⼼⼒。
鱼我所欲也翻译及原文 到了东周衰落秦国兴起的时候,采诗之官就废除了。天⼦不以采诗观风的办法补救并考察政事的缺失,平民也不以诗歌宣泄疏导⾃⼰的感情。于是颂扬成绩的风⽓兴起来,补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坏。这时候,六义就不完整了。国风演变为楚辞、五⾔诗开始于苏武、李陵。苏武、李陵、屈原遭遇都不好,他们都切合⾃⼰的情志,抒发感慨⽽写成诗⽂。因此,“携⼿上河梁”之类的诗句,仅⽌于表达离别的伤感,“⾏吟泽畔”这样的吟咏最终也只归于怨愤的思绪。诗中所表达的尽是彷徨难舍,抑郁愁苦,没有写到别的内容。但是距离《诗经》还相去不远,六义的⼤概还保存着。因此,描写离别就以双凫⼀雁起兴,讽咏君⼦⼩⼈就⽤⾹草恶鸟打⽐⽅。虽然六义不完全,还能得到国风传统的⼗分之⼆三。这时候,六义就缺⽋了。晋宋以来,
得到国风传统的⼤概就罕见了。如谢康乐诗的深奥博⼤,但是多耽溺于⼭⽔。如陶渊明诗的超拨古朴,但是⼜多放情于⽥园。江淹、鲍照之辈,⼜⽐这些诗还要偏狭。象梁鸿所写的《五噫歌》那样的例⼦,连百分之⼀⼆也没有。这时候,六义就逐渐微弱,⾛向衰落了。到了梁、陈中间,⼤都不过是
玩弄风雪、花草⽽已。唉,风雪花草这类事物,《三百篇》中难道就割弃了吗?这只是看运⽤如何罢了。⽐如“北风其凉”,就是借风以讽刺威虐的,“⾬雪霏霏”,就是借怜悯征役的,“棠棣之华”是有感于花⽽讽谕兄弟之道的,“采采苢”,是赞美车前草⽽祝贺妇⼈有⼦的。这都是以风雪花草起兴,⽽表现的意义则在于刺威虐、愍征役、讽兄弟、乐有⼦的。与此相反怎么可以呢?这样,“余霞散成,澄江静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这类篇章,辞确实华丽,我不知道它所讽谕的究竟是什么。因此,我说这些诗仅仅是玩弄风雪花草罢了。这时候,六义就完全消失了。
⼤唐已经兴盛两百年了,其间的诗⼈不可胜数。值得⼀提的,陈⼦昂有《感遇诗》⼆⼗⾸,鲍防有《感兴诗》⼗五⾸。还有诗中的豪杰,世⼈把他们并称称为“李杜”。李⽩的作品,才华出,不同凡响,普通⼈没办法与之相⽐!但是,探索其中的六义,在⼗⾸之中连⼀⾸也不具备。杜甫的作品最多,可以流传下来的有⼀千多⾸。⾄于贯通古今,格律运⽤纯熟,做到了尽善尽美,⼜超过了李⽩。但是举出《新安吏》、《⽯壕吏》、《潼关吏》、《塞芦⼦》、《留花门》这样的篇章,“朱门酒⾁臭,路有冻死⾻“这样的诗句,也不过三四⼗⾸。杜甫尚且如此,何况不如杜甫的呢?我经常对诗道的破坏感到痛⼼,恍恍惚惚地就激愤起来,有时正在吃饭就吃不下去了,夜⾥睡不着觉。我没有估量⾃⼰才⼒的不⾜,就想的马诗道恢复起来。唉!事竟与愿违,⼜不是⼏句话可以说尽的,但是还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陈述⼀番。
我出⽣六七个⽉的时候,乳母抱着我在书屏下边玩,有⼈指着⽆字之字教给我。我虽然嘴上说不出来,
但是⼼⾥已经默默地记住了。后来有⼈拿这两个字问我,即使试验⼗次百次,我都能准确地指出来。那么我是⽣来就与⽂字有缘了。到五六岁,就学习做诗,九岁通晓声韵,⼗五六岁开始知道考中进⼠的荣耀,就刻苦读书、⼆⼗岁以来,⽩天学习做赋,夜⾥刻苦读书,间或也学习做诗,没有空闲时间睡眠休息。甚⾄于嘴和⾆头都⽣疮,⼿和肘都磨成茧。眸⼦⾥⾯总是⼀晃⼀晃的,好象飞着挂着珠,动不动就以万计。这⼤概是刻苦学习奋⼒做诗造成的,⾃⼰感到很悲哀。
因家庭贫困⽽⼜多事故,直到⼆⼗七岁我才应进⼠试。考中以后,虽然专⼼于分科考试,还是没有停⽌做诗。到了做校书郎的时候,诗作⾜有三四百⾸。有时拿出来让⾜下这样的朋友们看。⼤家⼀见都说写得⼯巧,其实我并没有达到诗作者的⽔平。⾃从到朝廷作官以来,年龄渐长,经历的事情也渐多,每逢与⼈谈话,多询问时政,每逢读书史,多探求治理国家的道理。这才知道⽂章应该为时事⽽著作,诗歌应该为现实⽽创作。这时候,皇帝刚刚继位,政府之中有正直的⼈⼠,屡次下诏书,调查⼈民的疾苦。
我正是在这时升做翰林学⼠,⼜做左拾遗的官,亲⼿领取写谏章的⽤纸,除写奏章直接向皇帝陈述意见之外,有可以解救⼈民疾苦,弥补时政的缺失,⽽⼜难于直接说明的事项,就写成诗歌,慢慢地让皇帝知道。⾸先是⽤来开阔皇帝的见闻,对他考虑和处理国家⼤事有所帮助。其次是报答皇帝的恩情奖励,尽到谏官的职责。最后是实现个⼈平⽣振兴诗道的⼼愿。没有想到,⼼愿没有实现⽽悔恨已经产,诗歌没有闻于上,⽽诽谤却已经形成了。
我还要请你允许我把这件事彻底地说说。凡是听到我的《贺⾬诗》,众⼈就⼀起喧嚷起来,已经认为不合适了。听到我的《哭孔戡诗》,众⼈就⾯呈怒⾊,都不⾼兴了。听到《秦中吟》,有权势的显贵和近⾂都相视变⾊。听到我的乐游园寄⾜下诗,执政者就扼腕痛恨。听到我的《宿紫阁村诗》,掌握军权的⼈就切齿痛恨。⼤都这样,不能全都举出了。与我没有交谊的⼈说我是沽名钓誉,恶意攻击,嘲笑诽谤。假使是与我有交谊的,就以⽜僧孺揭露时政⽽被斥逐的教训警戒我,甚⽽我的兄弟妻⼦都认为我是错的。那认为我没错的,整个世上也不过⼆三个⼈。有⼀个邓鲂,看见我的诗就⾼兴,不久他就死了。还有⼀个唐衢,读了我的诗就哭泣,不久唐衢也死去了。另外就是你的情况了,⽽你⼗年来⼜困顿到这步⽥地。唉!难道六义四始的传统,上天就要破坏它⽽不能⽀持了吗?还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愿就是不让⼈民疾苦闻于皇帝呢?要不然的话,为什么有志于做诗的⼈不顺利到这样严重的地步呢?但是,我⾃⼰也思量过,我只不过是关东⼀个普通⼈罢了。除去读书作⽂之外,其它事是胡胡涂涂⼀⽆所知,甚⾄连书法、绘画、弈棋、博戏那样可以与众⼈交换联欢的事,我都⼀⽆通晓。就是说,我的愚笨是可想⽽知了。当初应进⼠试的时候,朝廷⾥⾯连⼀个疏远的亲戚也没有,达官之中连⼀个曾有过⼀⾯之识的朋友也没有。争取功名我不善于奔⾛趋附。科举考试我也没有可靠的凭借。但是,⼗年之间我却三次中第,名声为众⼈所知,⾜迹达到侍从之官。在朝廷之外与贤俊之⼠相交结,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开始我是由于⽂章知名的,最后⼜由于⽂章获罪,那也是应该的。
最近,⼜听亲戚朋友们私下说:礼部、吏部举⾏赞扬⼈才的考试,多⽤我应试的赋和判词做为标准。
其余诗句,也经常在⼈们的⼝上流传。我感到很惭愧,也不相信这件事。到第⼆次来长安的时候,⼜听说有个军使⾼霞寓,要聘娶⼀个歌妓。歌妓⼤夸其⼝说:“我能唱⽩学⼠的
《长恨歌》,怎么能同别的歌妓⼀样呢?”因此,就抬⾼了⾝价。⾜下书信中还说过,到通州的时候,看见近江的客舍柱⼦上有题写我的诗的,那⼜是谁呢?以往我经过汉南的时候,恰好赶上主⼈集合⼀歌妓,为别的宾客做乐。那些歌妓看我来了,就指着我互相使眼⾊说:“这就是《秦中吟》、《长恨歌》的作者。”从长安直到江西,⼀路三四千⾥,凡是地⽅学校、佛寺、施舍、⾏⾈之中,经常有题写我的诗的,平民、僧众、寡妇、未嫁的姑娘也总有歌唱我的诗的。这的确是微末的⼩枝,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但是现在时俗所重视的,也正是在这⼀点上。即使前代有才能的⼈物如王褒、扬雄,前辈如李⽩、杜甫,⼼情也是注重这⼀点的。
古⼈说:“名声是天下所共有的器物,不要索取过多。”我是什么⼈,我获得现时的名声已经够多了。既要获得现实的名声,⼜要获取现实的富贵,假使我⾃⼰成为造物主,能够同时都给予吗?我现在的困穷,是理所当然的。况且诗⼈向来是多难的,象陈⼦昂、杜甫,都是做⼀个普普通通的拾遣,⽽⼀直困难到死。李⽩、孟浩然⼀辈,连最低级的官职都没做过,穷极潦落⼀⽣。近来,孟郊年已六⼗了,才最后试⽤做个协律郎,张籍已经五⼗岁了,也没超过⼀个太常寺的太祝。他们都是什么⼈物呵!他们是什么⼈物呵!况且我的才能⼜赶不上他们。现在我虽说被降职调到远⽅的州郡,做个佐贰之官,但是官阶还是五品,⽉俸四五万,寒天有⾐穿,饥饿有饭吃,除去供给⾃⾝之外,还能养活家
⼈,也算对得起⽩家的先辈了。微之微之呵,请不要为我忧虑吧!
我⼏个⽉来,在搜检书函过程中,得到新旧诗,按种类的不同,分了卷别。⾃做左拾遗以来,凡是所遇所感,与美刺兴⽐有关的诗,还有⾃武德到元和年间即事⽴题⽽写的诗,题做《新乐府》,共⼀百五⼗⾸,叫做讽谕诗。⼜有时公事完毕回家独处,有时辞官闲居,满⾜⽣活,保养元⽓,随意地吟咏性情的诗⼀百⾸,叫做闲适诗。⼜有受到外在事物的触动,激起内在的思想感情,随着所感所遇⽽以歌唱表现出来的诗⼀百⾸,叫做感伤诗,⼜有五⾔、七⾔的绝句,长⾃⼀百韵短⾄⼆韵的四百多⾸,叫做杂律诗。⼀共⼗五卷,⼤约⼋百⾸。将来我们相见的时候,⼀定全部送给你。
微之,古⼈说:“不见⽤的时候就只顾⾃我修养,见⽤的时候就要为天下⼈造福。”我虽然不贤,也常常以这两句话为师。⼤丈夫所坚守的是圣贤的⼤道,所等待的是时机。时机到来,就是作云的龙,搏风的鹏,⽣⽓勃勃,勇往直前。时机不来,就是深⼭的豹,远空的鸿,安安静静地,引⾝⽽退。仕进退隐,往何处⽽不怡然⾃乐呢?因此,我的志向是在造福于天下,我的⾏为是在只顾⾃我修养。我所奉⾏并贯彻始终的是圣贤的⼤道,以⾔词表达出来的就是诗歌。所谓讽谕诗,表达的就是造福天下的志向;所谓闲适诗,表达的就是只顾⾃我修养的思想。因此,读了我的诗,就知道我所坚持的圣贤之道了。其余的杂律诗,有的是为⼀时⼀物所引起来的,有的是为⼀笑⼀吟所激发出来的,都是随意成章,并不是我平⽣所重视的,只是在亲戚朋友聚合离散之间,⽤它排除离别之苦,增加聚会的欢乐的。现在选编之时,本能删去。将来有⼈替我编辑这些诗⽂,把它们略去就可以了。
微之,尊重⽿闻的,轻视眼见的,崇尚古代的,看不起今天的,是⼈的常情。我不能远追古代的旧闻做证明,就像近年韦苏州的歌⾏,除去才⽓超拨,词藻华丽之外,很接近于以兴的⼿法表达讽谕的意义。他的五⾔诗⼜⾼超雅正,安详适静,是⾃成⼀家的体制。现在的作者谁能赶得上呢?但是韦苏州在世的时候,⼈们并不太重视,⼀定等到诗⼈死后,⼈们才珍重他的作品。现在我的诗,⼈们喜爱的,通通不过杂律诗和《长恨歌》以下那些作品。时俗所重视的,正是我所轻视的。⾄于那些讽谕诗,意思激切⽽⾔语质直,闲适诗思虑恬静,⽂词迂缓。由于质直并迂缓,⼈们不喜爱也是应该的了。现在爱我的诗,与我同时活在世上的,就只有⾜下⽽已。但是,千百年后,怎么能知道再没有象⾜下这样的⼈出现,⽽了解并喜爱我的诗呢?因此,⼋九年来,我与⾜下做官顺利,就以诗互相鉴戒,遭到斥逐就以诗互相慰勉,各⾃独居的时候就以诗互相告慰,住在⼀起的时候就以诗互相娱乐。与我相交的和谴责我的,⼤都由于诗呵!
⽐如今年春游长安城南的时候,我与⾜下在马上互相作乐,就分别吟咏新颖的短律,不掺杂别的体裁,从皇⼦陂归昭国⾥,互相轮流吟唱,在⼆⼗多⾥的路程上吟诗的声⾳⼀直不断。即使樊宗宪、李景信在旁边,也没办法插嘴。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诗仙,不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诗魔。为什么呢?⼼灵劳苦,声⽓耗费,⽇以继夜,⽽不知⾟苦,这不是魔⼜是什么?与志趣相同的⼈结伴,⽽对美景,有时是花开时节宴饮以后,有时是⽉夜之下酒喝得正畅快,吟咏诗句,彼此唱和,竟忘掉了⽼年将到,即使驾着鸾鹤,去游蓬莱瀛洲这橛的仙⼭,那种快乐也不会⽐这更⾼了。那不是仙⼜是什么?微之微之,这就是我与你以形体为外物,摆脱与俗⼈交往的踪迹,蔑视富贵,轻视⼈间的原因。
正在这个时候,你的兴致还有余,还要与我把交往的友⼈的诗全部索取来,选择其中最好的,譬如张⼗⼋的古乐府,李⼆⼗的新歌⾏,卢拱、杨巨源⼆秘书的律诗,窦七、元⼋的绝句,⼴泛地搜集,精⼼地选取,把它们编辑起来,称为《元⽩往还诗集》。诸位君⼦得知考虑编选他们的诗这件事,没有不雀跃⾼兴的,把这看做⼀件⼤事。唉!计划没有实现,你就被降职调离,不⼏个⽉我也接着被贬官了。性情没有兴致,什么时候能完成,⼜要为这件事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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