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刺点:当代诗歌与符号双轴关系
刺点: 当代诗歌与符号双轴关系
摘要
本⽂试图⽤符号学的双轴观念,分析当代中国诗歌发展的⼀些问题。符号的双轴关系,是符号学中最有⽣命⼒的论点之⼀,也是研究当代诗歌演变的重要⽅法。这种关系在诗歌中⼜表现为巴尔特提出的⼀个符号学观念,即刺点。具有刺点的诗,给⼈的突出感觉是“聪明”,这实际上也是⽹络时代诗歌必须具备的品质。
关键词:诗歌; 符号学; 双轴关系; 刺点
⼀、双轴与宽窄幅
符号⽂本有两个展开向度,即组合轴与聚合轴。任何符号表意活动,⼩⾄⼀个梦,⼤⾄整个⽂化,必然在这个双轴关系中展开。这个观念⾸先是索绪尔提出来的,在索绪尔理论的四个⼆元对⽴中,这⼀对观念在今⽇的符号学中仍然具有强⼤的⽣命⼒。
组合关系是⼀些符号组合成⼀个有意义的 “⽂本”的⽅式。聚合轴观念⽐较复杂,索绪尔把这个轴称为“联
想关系”( associative relations) ,他对符号⽂本的这个关系向度的解释是: “凭记忆⽽组合的潜藏的系列”。他的这个名称不适⽤,他的理解过于⼼理主义: “凭记忆”,就不是⽂本的品质。
以后的符号学家把索绪尔的术语改称为聚合轴( paradigmatic) 与组合轴( syntagmatic) 。这两个源⾃希腊⽂的术语,意义相当晦涩,尤其 paradigm ⼀词,后来被库恩( Thomas Kuhn) 发展成“模式”观念,与符号学的联系⾮常模糊,甚⾄有西⽅学者总结出西⽂ paradigm 的⼆⼗⼆种定义,符号学究竟⽤了何义不⽤何义,是说不清的事。
雅柯布森在五⼗年代提出: 聚合轴可称为“选择轴”( axis of selection) ,功能是⽐较与选择; 组合轴可称为“结合轴”( axis of combination) ,功能是邻接粘合。雅柯布森认为⽐较与连接,是⼈的思考⽅式与⾏为⽅式的最基本的⼆个维度,也是任何⽂化得以维持并延续的⼆元。雅柯布森的术语⾮常清晰易懂,可惜未能在符号学界通⽤。
聚合轴的组成,是符号⽂本的每个成分背后所有可⽐较,从⽽有可能被选择( 有可能代替) 的各种成分。聚合轴上的成分,不仅是可能进⼊符号发出者的选择的成分,也是符号解释者体会到的本来有可能被选择的成分。可见,聚合轴上每个可供选择的因素,是作为⽂本的隐藏成分存在的。它们是否真地进⼊符号⽂本发出者的挑选,或进⼊解释者的联想,是⽆须辨明的: 它们作为⼀种可能性存在。因此,聚合因素,并不是发出者或接收者的猜测,⽽是⽂本组成的⽅式。
索绪尔为双轴关系举的例⼦是宫殿前廊柱⼦: “建筑物的组分在空间展⽰的关系是组合关系; 另⼀⽅⾯,如果这柱⼦是陶⽴克式的,就会引起其他风格的联想性⽐较( 例如爱奥尼亚式,柯林斯式等) ”。
符号⽂本的双轴操作,在任何表意活动中必然出现: ⽆论是橱窗的布置,还是招聘⼈才,会议安排,电影镜头的挑选与组接,舞台场⾯的调度与连接,论⽂章节安排,故事起承转合,凡是符号表意,绝对不可能没有这双轴关系。
不同诗歌⽂本背后的聚合段不⼀样,甚⾄同⼀诗歌⽂本的每个成分背后的聚合段也不⼀样。既然符号发送出来成为⽂本之后,只有⼀套组合能显现,对于诗歌的接收者来说,如何能觉察到原来可供选择的聚合究竟是宽幅还是窄幅呢? 这实际上是个符号⽂本的风格学问题。如果风格与接收者经验中的“正常情况”相⽐变异⽐较⼤( 例如诗歌“⽤险韵”,房⼦的装修“怪异”,绘画的风格 “峻奇”,故事的叙述“不可靠”) ,就可能说明这是宽幅选择的结果。
这种对⽐,造成诗歌⽂本之间的风格差别,也造成同⼀个⽂本中的跌宕起伏。例如诗句的“炼字”,相声中的包袱,⼀台晚会演出中别出⼼裁、出乎意料的部分。王安⽯《泊船⽠洲》: “春风⼜绿江南岸,明⽉何时照我还”,这七个字的组合中,“绿” 字背后的选择轴之宽,远远宽于诗句其他成分之上,因为⼀个形容词被选⽤为动词,据说作者先后选换
了“到”、“过”、“⼊”、“满”等⼗多个字,最后才决定⽤“绿”。在⼀个组分上聚合操作的拓宽,就使这个组
分突出成为亮点。⽤形式论的术语来说,就是这个单元从组合中,由于突出,⽽被“前推”( foregrounding) 出来。
造成前推的原因,在组合上说,是风格破坏常规,是结构出现反常,但是造成不协调与反常的原因,却是由于聚合的作⽤。所以刺点的形成,离不开展⾯。钱锺书曾精辟讨论风格本⾝需要对⽐,他引《潜溪诗眼》: “⽼杜诗凡⼀篇皆⼯拙相半,古⼈⽂章类如此,皆拙固⽆取,使其皆⼯,则峭急⽽⽆古⽓,如李贺之流是也”。李贺的诗,的确每⼀句都⾮常峻奇,全篇过于紧张。“⼯”必须依靠“拙”为背景,全篇皆⼯,⼯就不显,⽆展⾯,就⽆刺点。
⼀旦组合形成,聚合退出操作隐藏起来,但并不是说它不再起作⽤: 哪怕聚合段已经“推⼊幕后”,它们也可能在解释中被唤出。某个单元背后的聚合异常扩⼤,给了这个单元“附加符码”。所以,任何显现的符号组合,每个成分都是聚合选择的投影,整个组合也是聚合操作的投影。聚合的影响始终存在,⽽且始终影响着⽂本的各种品质。
可以看出,“宽幅”聚合形成的组合,与“窄幅”聚合形成的组合很不⼀样: 摆出来的菜数量是相同的,但是依然让⼈觉得某些“菜系”丰富,某些相对较单调。这是选择可能性留下的投影。某些画,某些舞蹈,某些装饰,某些节庆,某些演出,让⼈感到是宽幅的: 聚合虽然已经隐藏,但是留下的投影依然清晰,尤其在风格变异可能上。⼀套传统服装,与⼀⾸现代青年的服装,背后隐藏的聚合宽度⾮常不同: 现代
先锋诗“宽幅”得多,也就是可供选择的词语多得多。作为宽幅选择轴的投影,就使诗句的组合风格变动⼤得多,有更多的意外安排。宽幅导致风格多样化,对⽂化符号,艺术符号来说,满⾜欣赏者求变求异的需要。
不同的⽂化,有宽幅窄幅之别。宽幅⽂化允许更多的选择,很明显,与传统⽂化相⽐,现代⽂化是宽幅的。电影《⼿机》中严守⼀等⼈少年时期的⽣活是严重窄幅: ⼆⼋圈⼤架⾃⾏车,⼿摇电话,蓝棉袄; 但是电影的悲喜剧故事发⽣在这些⼈进⼊宽幅时代时,选择过多造成秩序混乱。电影中费墨⼤彻⼤悟: “⼿机不是⼿机,是⼿雷! 还是农业社会好”。
但是过于宽幅不⼀定意味着更多的⾃由: 窄幅⽂化是束缚过紧的⽂化,个⼈⾯对⽣活中许多重要意义场合,没有多少选择; 适当宽幅的⽂化,是有指导的⽂化,⼈们往往寻某种权威意见,某种“意义领袖”的榜样,尤其是社会传统给与话语权的⼈⼠; ⽽当代⽂化选择轴过宽,意义领袖已经失语,⼈们⼜⽆法⾃⼰做聚合轴操作。他们的选择标准,往往是跟着⼴告⾛,跟着“名家”⾛,⽽这些名家往往只是娱乐界⼈⼠。因此,过于宽幅,反⽽出现了盲从跟风,超宽幅⽂化重新变成窄幅。例如艺术失去标准后,画家与观众都觉得⽆所适从,⽆法判断画的优劣,只能盲⽬听从所谓“权威意见”,⽆奈地让画廊炒作: 他们说是伟⼤就是伟⼤,他们说是杰作就是杰作。
表意者、接收者都⽆法控制,也就是⽆法建⽴⼀个⽐较或选择标准时,超宽幅成为⽂化的尴尬,⼜会变成窄幅。
当代诗歌⼆、诗与刺点
巴尔特⼀⽣最后⼀本书《明室》( La Chamber Claire,1980) 讨论摄影艺术,他⼀⽣喜爱摄影,影响到苏珊·桑塔格也来讨论摄影。摄影即成像,靠的是暗箱,但是巴尔特认为摄影不是复制“现实”,⽽是⼀个照亮⽣活的明亮之处。
在这本书⾥,巴尔特提出了⼀个⾄今学界很少注意到的观念,巴尔特⽤的这两个拉丁词 Studium/Punctum,不是很好理解,2003 年⽂化艺术出版社的《明室》译本,译者保留原⽂没有翻译。巴尔特书中花了不少篇幅讨论此对术语,但是他的语⾔相当感性,使⼈抓不住明确的定义,这与后期巴尔特的艺术化评论和思考⽅式有关。巴尔特认为某些照⽚是Studium 的,某些照⽚是 Punctum 的; ⽽且同⼀幅照⽚上可能既有 Studium,也有Punctum。
Studium,笔者建议译为展⾯。巴尔特解释说: 展⾯的照⽚,“使我感觉到‘中间’的感情,不好不坏,属于那种差不多是严格地教育出来的情感”; “宽泛,具有漫不经⼼的欲望……喜欢,⽽不是爱”,“从属于⽂化,乃是创作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种契约”。“很有表现⼒: 有责任感,有家庭的亲和,对习俗的遵从,节⽇的打扮———这是⼀种在社会上往上爬的努⼒”; 其寓意最终总可以破解。
Punctum,笔者建议译为刺点。刺点往往是⽂本中的⼀个细节,⼀个局部。刺点看起来“是⼀种偶然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刺疼了我( 也伤害了我,使我痛苦) ”。⽽刺点“不在道德或优雅情趣⽅⾯承诺什么…
…可能缺乏教养……像⼀种天赋,赐予我⼀种新的观察⾓度” ; 刺点给⼈的印象,是“简短,活跃,动作敏捷得像猛兽”; 的确,刺点让⽂本失去平衡,让平缓有序的阅读陷⼊慌乱。从⽂化惯例来说,“我能够说出名字的东西不可能真正刺激得了我,不能说出名字,才是⼀个⼗分明显的慌乱的征兆” 。
巴尔特认为“出乎意料”的各种摄影技巧不是刺点,技巧追求“稀有”、“瞬间”、“出其不意”、“叠影变型”、“新颖”,这些都是为了追求惊奇的正常⼯作。巴尔特认为新闻照⽚,经常是“单向”的,没有刺点的,⽽刺点则在某些场合才出现。巴尔特举了个例⼦: “淫秽照⽚”⾥只有展⾯,没有刺点, “只能逗乐,接着腻烦”,⽽“⾊情照⽚”不强调暴露性器,⽽是把看照⽚的⼈引到境况之外去,此时刺点“是画⾯之外的某些东西…… 引向⼀个⾝⼼交织在⼀起的⼈的绝对优美”,因此,刺点必须引向⼀个画⾯之外的精神向度。
巴尔特在《明室》之后的⼀本书《⽂本的愉悦》中提出: “语篇愉悦的结果不仅来⾃于从⼀个舒适的⽂本发现狂喜( 迷失﹑断裂) 的时刻,⽽且在于把⼀部后现代主义作品变成可读时,让其传达出断裂感。因此,不论是⽂化还是它的毁灭并不具有诱惑⼒,但是他们之间的断裂却令⼈激动。”在这⾥,他已经指出“断裂感”与他在《S/Z》⼀书中指出的“读者性”有关,也与“狂喜”有关。
美国美学家⽶切尔对这对概念曾经加以阐发。他说“展⾯的修辞是道德或政治⽂化的理性调节,它让照⽚允许被读解出来,或者允许关于照⽚的科学理论出现”。刺点则相反,是犯规的,是切断的: ⼀些元
素从语境中“突出”,迫使读者放弃秩序,以得到经验。⽶切尔指出: “巴尔特强调迷乱的﹑尖锐的细节总是刺痛或者伤害他。这些细节( ⼀串项链﹑坏掉的
秩序,以得到经验。⽶切尔指出: “巴尔特强调迷乱的﹑尖锐的细节总是刺痛或者伤害他。这些细节( ⼀串项链﹑坏掉的⽛齿﹑合抱的双臂﹑肮脏的街道) 具有偶然的﹑未编码的﹑⽆名的特征,它们将照⽚转喻式地打开到⼀个与记忆和主观邻接的领域。”
这种情况实际上是⼈类思想的常态: 在沉思中突然敏悟,沉思是延展的背景,敏悟是突破沉思。艺术作品是否优秀,经常取决于刺点安排。这是各种艺术体裁都适⽤的规律,因为任何⽂本都可能被社会匀质化、平均化,失去艺术⼒量。
巴尔特的刺点理论的意义在于,它强调常规的中介让⼈⽆法给⼈更多的意义解读。在艺术中,任何体裁,任何中介
的“正常化”,都⾜以使接收者感到厌倦,⽆法感到欣赏的愉悦,⽆法给与超越的解读。⽂本就成了“匀质化汤料”,成为背景。此时巧妙地突破常规,可能带来意外的惊喜。这就是刺点与展⾯的关系。
巴尔特从静⽌的摄影中寻冲破框架的动态,电影很可能反过来,在连续的动态中制造静⽌的⽚刻。
刺点能造成⽂本之间的风格差别,也可以造成同⼀个⽂本中的跌宕起伏。戴维·纽迈厄与劳拉·纽迈厄仔
细分析了电影⾳乐,发现⾳乐与电影镜头互相“不配合”,很可能破坏习惯的秩序,创造新的刺点。例如⼽达尔的著名电影《芳名卡门》( Prenom Carmen) 中出现海鸥的叫声,⽽整个电影中没有海的镜头; 例如希区柯克的电影中,有时候在背景上看到希区柯克本⼈牵了⼀条狗悠然⾛过,让⼈突然感到被拉出电影的被叙述世界。在《带珍珠⽿环的少⼥》中,电影拍少⼥戴⽿环的侧脸,特写镜头越来越近,突然停⽌,变成⼗七世纪佛⽶尔的名画,油画颜料上有细碎的裂纹。
在⼀个组分上聚合操作突然拓宽,就使这个组分得到浓重投影。例如诗的“炼字”; 相声中的包袱; 戏剧出乎意料的亮点; 晚会演出中别出⼼裁的部分。王安⽯《泊船⽠洲》中,“绿”字背后的选择轴之宽,远远宽于诗句其他成分之上,因为⼀个形容词选⽤为动词,是绝对违规的。
刺点说,延伸了布拉格学派穆卡洛夫斯基提出的“前推”( foregrounding) : 造成前推的原因,在⽂本层次上说,是某些部分风格破坏常规,结构出现反常。但是造成这种反常的原因,是在正常背景上,某个组分的聚合系突然纵深宽阔。
写诗当然要求聪明。任何艺术都要最聪明的⼈来做,当诗歌不得不与⽹上每天洪⽔般的信息竞争,读诗不再是个慢条斯理的享受,读者必须要求诗歌给他⼀个突如其来的刺激,⼀个冲动,哪怕是最安静最有耐⼼的读者,都是如此。赵丽华的《廊坊下雪了》那⾸诗,⼀名读者称: “这⾸诗绝对需要你有安静的⼼态和略带忧郁的性格,并且要怀有⼀种慈悲的⼼怀去欣赏。”这话不错,但是⾸先这样的读者必须被刺中,必须注意这⾸诗,然后才能静⼼欣赏,不然“安静、忧郁、慈悲”都⽆从谈起。
这时候我们就需要在语⾔的整体潮流———耸⼈听闻的新闻,各种⼈物的作秀,⼴告———所有的传媒到处都在抢夺我们的注意,我们⽆时⽆刻不受到当代符号泛滥的轰炸,这个时侯,诗这个本来就是制造“陌⽣化”语⾔的体裁,反⽽需要⽤⼀种寓深意于平淡的特殊⽅式来创造刺点。
三、诗作为刺点⽂本
当今中国依然需要荷尔德林、⾥尔克、艾略特、叶芝,但是这些思想深刻者最好不要写诗,最好不要⽤诗来讨论世界的本质,或存在的真谛。⾃以为是哲⼈的诗⼈,⼀端架⼦,就只有⾃⼰读⾃⼰———“⾃渎”。在⽹络时代,端架⼦的诗,很少有⼈会读下去; 端架⼦的诗⼈,他的⽹页⼏乎不会有回访者。
“聪明主义”不是⽹络时代的机会主义: 哪怕在书⾯诗歌时代,聪明也是好诗的标准,只是⽹络时代更⽆情地淘汰不愿⼩聪明的诗⼈。我每天在⽹上柳宗元《江雪》,斯蒂⽂斯《冰淇淋皇帝》那样的⼩聪明经典。
为什么诗本来就遵循“聪明主义”? 因为诗给我们的不是意义,⽽只是⼀种意义之可能。诗的意义悬搁⽽不落实,许诺⽽不兑现,⼀⾸诗让作者和读者乐不释⼿,就是靠从头到尾把话有趣地说错。读者不是在读别⼈的词句,⽽是想读出⾃⼰。
因此,⼀⾸好诗是⼀个谜语,字⾯好像有个意思,字没有写到的地⽅,却躲藏着别的意思。谜底可以是⼤聪明,谜⾯必须⼩聪明,谜底似有若⽆不可捉摸,谜⾯才让⼈着迷。
如果觉得我的讨论太⽞,我可以举⼏个当代中国诗⼈的例⼦:
当代诗坛已成名的诗⼈,最好的作品,最让⼈忘不了的,依然是“聪明诗”: 西川的《我奶奶》,极为机敏,意境隽永。伊沙整个⼈上下透露出聪明劲⼉,可能他的讥讽有点“露⾻”,但棘刺锋利是他的风格,凡是好诗⼈必须有个⼈风格: ⼀⾸《张常⽒,你的保姆》让多少读者忍俊不禁,但是⼤笑后半天⽆语沉思,此后多年还在想其中的“反后殖民主义”圈套。
福建诗⼈汤养宗是个朴素的诗⼈。可能他的朴实是假的,⼤巧若拙,他往往在诗⾏背后嘲笑我们。《抬棺材》写母亲出殡,《挽蔡其矫》说名诗⼈之死: ⼀个正当壮年的诗⼈,却经常写到死亡,已经是凸显刺点。⽽在他笔下,死亡似乎是⼀件欢乐的事。
⼥诗⼈会写出更聪明的诗。尹丽川的《再舒服⼀点》已经成了“聪明经典”,读者每天⼀次可以体会其妙处。⽽⼭东⼥诗⼈宇向的《半⾸诗》似乎更为平淡,把现代⼥性⼼理“聪明化”到标题这个刺点上。如果整个当代诗坛,整个诗歌原理是个展⾯,那么这⾸诗就是⼀个刺点。如果让我推荐⼀⾸当代诗,仅仅⼀⾸,就是这⾸短短的“拒绝写完”的诗:
时不时的,我写半⾸诗
我从来不打算把它们写完
⼀⾸诗
不能带我
也不能让我以此为⽣
我写它⼲什么
⼀⾸诗
会被认识的或不相⼲的⼈拿⾛
被爱你的或你厌倦的⼈拿⾛
半⾸诗是留给⾃⼰的
因为写得⼩聪明,才能读出⼤聪明。因为⼀⾸诗可能攸关⽣死,可能涉及爱,涉及焦虑,涉及哪些让我们成天受到轰炸的⼤问题,只有半⾸诗,才可能是真正吸引⼈的好诗,才可能是划断了符号“匀质”的⼀个刺点。说到底,艺术不就是给⼈惊喜的⼀个刺激?
意⼤利符号学家艾柯,提出符号意义衍变遵循⼀种“封闭漂流”( Hermetic Drift) 的路线,他认为符号“⽆限衍义”( unlimited semiosis) 的过程不是环环紧扣绵延不断的: “最终能是A与E连接的只有⼀点: 他们都从属于⼀个家族像似⽹络…… 但是在这个链条中,⼀旦我们认识E时,关于A的想法已经消失。延义扩散就像癌症,每⼀步,前⼀个符号就忘记了,消除了,漂流的快乐在于从符号漂流到符号,除了在符号与物的迷宫中游荡其他没有⽬的。” 这话听起来复杂,实际上是说:⽆限衍义过程,是不断更换成新的符号,已经越过的环节不留痕迹。
我个⼈认为,这不⼀定是符号表意的普遍规律,⼤部分⽂学史是珊瑚⼀样累积起来的。但是中国诗歌史的发展,的确是⼀种飘离⽆依的过程,后⾯的环节不断替代前者,前⾯⾛过的环节消失在⽂学史料中,以⾄于诗歌的演变历史从未锚定。中国现代诗歌史恐怕就是这样⼀种封闭漂流历史,⼀部不断更换表意模式的例⼦。当诗歌史失去累加意义的可能:前⼈作品,除了对⽂学史学⽣,没有⼏⾸值得重读,今⼈作品⽆需前⼈的成绩作为背景。每代⼈都似乎在平地建房,历史成了⼀部急流漂游,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但是,从符号学⾓度,我们依然能辨别出当代诗歌的⼀些发展⽅向。这不是说当代诗是按符号学的⽅式发展的。恰恰相反: 艺术的前⾏⽅向始终是出乎⼈的意外的。不是说艺术⽆规律,恰恰相反,艺术研究的⿇烦在于各种学说太多。但是所有这些规律,都会遇到解释不了的艺术现象,都会落⼊以偏概全,结果⽆法作为学理⽴⾜。
诗歌拒绝学理,因为诗⼈的⽂化⾓⾊就是冲破理论边界,诗⼈的⼈⽣使命就是挑战程式,就是颠覆现有规范: 也就是说,⼀旦诗歌有定义,这个定义就在邀请诗⼈来冲破⾃⼰: 诗歌的定义本⾝就是反对定义,诗歌的本质是反定义的。也就是说,诗歌本⾝就是⽂化的刺点,在⽂化这个⽂本集合中,诗必须是刺点⽂本。
本⽂刊载于《西南民族⼤学学报》
( ⼈⽂社会科学版) 2012 年第 10 期
本期编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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