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一个被忽视的古文论概念
【原文出处】文艺理论研究
【原刊地名】沪
【原刊期号】200301
【原刊页号】72~80
【分 类 号】J2
【分 类 名】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0306
【 作 者】孙学堂
【作者简介】孙学堂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内容提要】“天机”语出道家典籍。陆机率先把它引入文论,之后渐成为谈文论艺者常用的一个概念。
但在当今的学术研究中,人们尚未将其视为一个古代文论的重要概念。本文从道家典籍入手,梳理了“天机”说引入古文论之后的三层含义:一是敏妙通灵的艺术思维,它可以在中情酣畅时驳发、靠心物相触感发或由养气调神获致;二是超凡脱俗的艺术人格,在古人看来,脱俗人格与敏妙思维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三是妙不可言的创作心得,可由后天的学习与探索而获得。古人从多种意义上强调“天机”,实乃从多个维度追索灵感。古代文艺学的天机说,可视为源于道家的灵感论。
【摘 要 题】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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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徐中玉先生撰写的“灵感”条在解释西方灵感论之后说:“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著作中经常提到的‘天机’、‘兴会’、‘神来’、‘顿悟’等,指的也是类似的思维现象。”(注:《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434页。)在他列举的四个概念中,“兴会”、“神来”因与盛唐诗的紧密关连而受到研究者垂青;“顿悟”因与严羽“妙悟”说相近而不断有人论及;唯有“天机”一说,迄今尚未见全面论及者。这似乎表明,研究者尚未把它视为一个古代文论的概念。本文拟就其原委略作陈说。
  一
在《庄子》一书中,反复出现的“天”字代表崇尚自然、反对人为的思想,“天机”与“天籁”、“天倪”、“天钧”、“天府”、“寥天一”等词语一样,是这种思想的具体表现。由《秋水》篇所讲述的一个寓言,可以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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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天机”的含义:
夔谓xián@①曰:“吾以一足chěn@②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xián@①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xián@①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注: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国书店影印扫叶山房本,卷六。)
在这个寓言里,庄子以xián@①、蛇为代言者,强调自然生命所本有的、非人力所能认识与控制的神妙难言的机能。西晋郭象注这段文字,发挥
庄子之意,将其与“逍遥”之旨联系起来,说:
物之生也非知生而生也,则生之行也岂知行而行哉!故足不知所以行,目不知所以见,心不知所以知,fǔ@③然而自得矣。迟速之节,聪明之鉴,或能或否,皆非我也。而惑者欲有其身,而矜其能,所以逆其天机,而伤其神器也。至人知天机之不可易也,故捐聪明,弃知虑,魄然忘其所为,而任其自动,故万物无动而不逍遥也。(注: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国书店影印扫叶山房本,卷六。)“有其身”是以身为己之所有,也就是自以为是,以心智活动违背自然之道。郭象认为生命源于自然,故应一切顺应自然,否则就“逆其天机,而伤其神器”。所谓“神器”,亦即“天机”,郭象把它理解为自然之神在生命体内设置的一个机关(器)。唐人成玄英则直接把“天机”解释为“天然机关”,并指出其运行与心
智活动无关,说:
今xián@①之众足,乃是天然机关运动而行,未知所以,无心自张。(注: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国书店影印扫叶山房本,卷六。)
所谓“无心”,便是完全摆脱心智活动的干预,全任其自然而然地运行。
李白被称为按照我们的认识,任何行为皆由思维决定,主张任“天机”之自动,反对主张意念,就是崇尚自然而然的思维活动,或者说,是反对知性,崇尚直觉思维。
庄子哲学以“心斋”、“坐忘”为指归,主张把心灵引入“虚”、“无”之境,使之与冥冥之中的天道合一。《人间世》中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所谓“听”是比喻,喻指如何认识世间万物。“听之以心”是以有见之心审视万物,“听之以耳”是用感觉官能观照万物,均不能摆脱主观心智之干预、影响和约束,把一个凸现出来的“我”横亘于认识的视野中,未能与自然大道合一。“听之以气”则是以虚空之心接受世间万物,在认识的视界里无我无物,故能与万物冥会,与天道合一。由此可见,庄子所宣扬的是一种听凭直觉、反对知性的思维方式。天机自动,正是这种思维方式的形象体现。
在庄子看来,心智活动与人的社会生活相关联,只有完全超越社会活动,“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
何有之乡”,才能杜绝思虑,纯任天机。因而,那些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日夜奔波于名利场上的人就与“天机”无缘了。《大宗师》篇说:
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在这里,嗜欲深和天机深是截然相反的人性品格,天机深者为真人、至人,嗜欲深者为凡人、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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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篇曾描述庄子理想中的至人说:“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就是率性而行,没有执著,没有心灵的挂碍,来去自由,“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xiāo@④然而往,侗然而来。”(注: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国书店影印扫叶山房本,卷八《庚桑楚》。)这种理想人格于追名逐利者是不相容的,因而庄子把惠施相梁比为枭嗜腐鼠,把曹商使秦得车百乘比为舐痔之所为,而他自己则甘心于“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过贫穷困顿却富于心灵自由的生活。由此可见,“天机”说还体现了庄子反对世俗欲望,主张放任自然、复归本真的人生态度。
“总之,“天机”说具体表现了《庄子》所宣扬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道家其他经典也有言及“天机”者,所表露出来的思想与《庄子》无异。如《淮南子·原道训》认为,圣人处于穷乡僻壤,“蓬户瓮牖”,但能“不为愁悴怨怼,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在于:
则内有以通于天机,而不以贵贱、贫富、劳役失其志德者也。(注:《淮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卷一。)
所谓“圣人”,相当于庄子所说的“真人”,“内通于天机”,指与天道冥合,任自然、无嗜欲、无挂碍的人格精神。另《列子·说符》篇借伯乐之口论九方皋相马,说:
若皋之所见,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注:杨伯峻:《列子集解》,中华书局1979年版,卷八。)漏水怎么处理
晋人张湛注:“天机,形骨之表所以使蹄足者。”这与郭象所谓“神器”、成玄英所谓“天然机关”意思相同;张湛又说:“得之于心,不显其见。”这则与郭象所谓“捐聪明、弃智虑”,成玄英所谓“无心自张”意思相同。观“天机”,相当于庄子说的“听之以气”的思维活动,九方皋相马是在认识事物的思维活动中纯任直觉,不介入任何知性见解,故不区别其牝牡玄黄。
  二
最早将道家的“天机”说引入文论的,是陆机的《文赋》。陆机描述创作中经常出现的一种微妙现象,说:
若夫感应之会,通塞之际,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
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与唇齿。纷葳蕤以@⑤tà@⑥,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颐,顿精爽以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
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lù@⑦。故时抚空怀而自惋,而未识夫开塞之所由。(注:陆机:《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卷一。)
他认识到创作中有时文思流利,有时思维滞涩,文思流利时写出的文章神采飞扬,音节浏亮,思维滞涩时则欲求其一字而不得。他认识到,在创作中有一种非主观意愿所能控制的力量,就像《庄子》里说的xián@①、蛇之能够行走一样,似乎被一种神秘而玄妙的机关控制着。于是,他将“天机”一词引入了进来。天机到来是可以感知的,故说“在我”;但如何开之启之,则不由自己,所以又说“非余力之所lù@⑦”。
人们一般把陆机此处说的“感应之会”(按:《文选》本作“应感之会”)与“天机骏利”均解释为文学创作中的灵感现象,这当然是不错的。但需要指出,正如上文引徐中玉先生所言中国古代文论中的灵感论表现为几个不尽相同的范畴,几个范畴所指各有侧重,且源于不同的思想系统:“兴会”说强调勃发于中的情绪体验,“神来”说强调妙手偶得,二者分别与儒家、道家思想有一定渊源,“顿悟”说更强调认识活动中的感悟,源于禅宗学说。由陆机引入的“天机”说,虽属于中国文艺学灵感论之系统,但并不能含盖
整个灵感论。我认为,不宜直接把陆机说的“天机”诠释为“灵感”,不如将其解释为“敏妙通灵的艺术思维”。
陆机之后,“天机”便成了人们论文谈艺的一个习语。如沈约《答陆厥书》说:以“《洛神》比陈思他赋,有似异手之作,故知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注: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排印本,卷五十二《文学传·陆厥传》。)基本沿袭陆机之意。之后,随着创作经验积累和认识的逐步深化,人们看到,“天机”可以在中情酣畅时驳发,可以靠心物相触感发,也可以靠调养神气获致。
所谓中情酣畅,是以饱满的激情投入创作,不苦思、不雕琢,任想象飞翔,任语言流淌。李白在《秋夜于安府送孟赞府兄还都序》中盛赞对方说:
……虽长不过七尺,而心雄万夫,至于酒情中酣,天机俊发,则谈笑满席,风云动天。(注:李白:《李太白文集》,四库全书本,卷二十六。)
这虽不是写创作时的状态,却与李白本人激情饱满、酣畅自足的创作状态相通。李白诗歌的特点,是乘兴而起、发想无端、转折无痕,黄庭坚称之曰:“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注:黄庭坚:《山谷题跋》,丛书集成初编本,卷二《题李白诗草后》。)此评化用《庄子·
天运》篇的典故,显然是将李白之诗比喻为“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的“天乐”。以“天机俊发”称李白的诗歌创作,是十分恰当的。书法创作也有类似的状态,如窦冀赞怀素书云:
狂僧挥翰狂且逸,独任天机摧格律。龙虎惭因点画生,雷霆却避锋芒疾。鱼笺绢素岂不贵,只嫌局促儿童戏。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长幼集,贤豪至,枕糟藉麴犹半醉。忽然绝叫三五声,满璧纵横千万字。(注:《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缩影印扬州书局本,第483页《怀素上人草书歌》。)雪中莲
兴到之时,以酣畅饱满的激情纵横挥洒,是为“独任天机摧格律”。画家也有类此者,符载《江陵陆侍御宅燕集观张员外画松石序》记张zǎo@⑨作画时的状态:
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若流电激空,惊飙戾天,摧挫斡掣,huī@⑧豁瞥列,离合惝恍,忽生怪状。(注:姚铉:《唐文粹》,四库全书本,卷九十七。)
“神机”即“天机”,张zǎo@⑨作画“箕坐鼓气”而天机发动,也是激情饱满、酣畅淋漓的。
谈及中情酣畅,就涉及到了兴会、酒与天机的关系。先说兴会。简单地说,“兴会”就是审美情绪的发动,审美情绪由发动而入于酣畅,往往产生灵妙之作,“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注:《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缩影印扬州书局本,第391页李白《江上吟》。),与“天机俊发”是一致的。
再说酒。艺术家与酒有不解之缘,“李白斗酒诗百篇”、“张旭三杯草圣传”(注:《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缩影印扬州书局本,第511页杜甫《饮中八仙歌》。),陶潜、苏轼等任自然的诗人也多好酒。酒与创作的一个重要的关系,即在于能够引发“天机”。刘熙载论诗文之别时也说:“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注: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诗概》。)
所谓心物相触,是在无意于创作之时,诗人主体情性与对象客体偶然默契,不劳拟议而自然触发。署名司空图的《诗品·实境》说:“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注:孙联奎、杨廷芝:《司空图〈诗品〉解说二种》,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113页。)妙不自寻而遇之自天,说的正是心物相触而启动了灵妙思维,杨廷芝在此品目下即批注曰:“此以天机为实境也”。苏洵在一篇文章中以风与水相遭为比喻说:“然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