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 思想要从一片空白起笔
2006-03-09 17:16:49 关于秋天的小报
老师艾智仁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他永远像一个天真小孩那样看问题。当年同学们都听说他是理论高人,智商不凡,但五十岁了,对任何问题彷佛一个小孩子第一次看世界,给我有难以形容的感染力。教功用,他问:什么是功用?教货币,他问:什么是货币?问他一篇大名鼎鼎的关于产出函数的文章,他问:你相信文章里说的吗?这种教育方法之前之后我没有见过。
那时艾师在行内有名,但不像十多年后那样举世知名。我推迟博士课程一年,只为了等艾师从他造访的史坦福回到加大,先听他的课,才考他出的博士理论试题。于今回顾,那是我在经济学习过程中作出的最好一项决定。这决定不是受到同学的影响,而是两个其它原因。其一是一九六二年,麻省理工的森穆逊到我就读的加大演讲。没有谁不知道森氏是当时最负盛名的经济理论家。演讲后一位同学举手提问,森氏说:「让我教你一点价格理论吧。」跟着停下来,游目四顾,说:「对不起,在你们这里我不敢教价格理论!」举座哗然。大家都知
道,他的意思是我们有一个艾智仁,而当时艾师不在座。第二个原因,是我拜读过艾师于一九五○年发表的《风险、进化与经济理论》,精妙绝伦,深不可测,于是五体投地,非拜他为师不可。qq
后来成为艾师的入室弟子。每次入室求教,他总像小孩子般看我提出的问题,次次如是,影响了我对学问的处理方法。说像小孩子般看问题,其实是说从一片空白开始想;之前想过的,再想,也是从一片空白起笔,丝毫传统的成见也没有,自己此前的观点一概不管。朋友,你可以做到吗?如果可以,那么你不是天才也算是准天才了。天才其实就是那样简单的一回事。如果有成见的约束,摆脱不了前人之见,算你智商顶级,思想不可能传世。如果你的智商只是一般,受到成见的约束就会升级为蠢才了。
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传统之见什么用处也没有。正相反,我是个尊重传统的人,以经济学为例,我对传统的理论学得通透。然而,尊重传统,熟习传统,接受传统的影响,不等于受到成见的约束或左右。所有的人说这样想才对,你怎样想呢?如果所有的人这样想你就一定要跟着这样想,你就是蠢才。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想,你对自己说:知道,但要重新考虑,不认为所有人说对就是对,说错就是错,衡量一下再算,可用的采用,认为不对就不管。这是毫无成见约束的思考,说是天才庶几近矣。
毫无成见约束的思考方法,简言之,是从一片空白起笔,认为传统可用的放进去,不可用的撇开来,然后加进一些自己的。推理逻辑不能错,小心一点就成,推到哪里就哪里。既然自己毫无成见,推出可以传世的新观点的机会是不低的。
我是从艾师那里学会了从一片空白起笔的思考方法的。当年写论文《佃农理论》,在艾师与赫舒拉发的指导下,很有点不敢乱来。我想,边际产出定律是传统的,他们教过,自己怎样想也认为不可能错,要用。竞争的理念我从艾师学得的出自传统,但比传统的远为高明,也要用。成本的概念也是传统的,但不够一般化,改进一点,要用。这样,脑子一片空白,把这三项放进去,搓、搓、搓,砌、砌、砌,推出了自己的佃农理论。结论与传统的相反,是传统错了,而此错也,起于一个佃农「无效率」的成见。
博士论文是三十九年前的事。之后的文章行内朋友认为有新意,主要是因为历来的习惯,每逢考虑一个题材,事前很少研读他家之作,自己想自己的,分析有了结果才参考他人的。四十岁后懒得参考,把文稿写好后才些有关的论着下注脚,点缀一下。文成后才查考,有时发觉己见与他家相近;很多时不同,但没有冲突;有时特别,己见与他家相反。谁对谁错不是那么重要,重要是到了真理,而从一片空白想起,彷佛自己在大海飘浮,不知会飘到哪里去,对我来说,是做学问的乐趣所在。
有一个相当固定的规律。同一题材,凡是认为他家之见是错了的,细看之下,他们的见解通常是受了成见的约束。好比价格管制的分析,成见要不是说有短缺,就是说有剩余,不均衡,市场会有什么压力云云。三十三年前我考虑价格管制,这传统分析我当然耳熟能详,但轮到自己用脑,只一个晚上就认为不知所云。短缺、剩余、不均衡等理念皆非事实,看不见,捉不着,只有天晓得是些什么,自己不要这样想下去。于是从一片空白起,想出凡有价格管制必定有价格之外的其它准则定胜负,而这些其它准则会导致租值消散。只要知道哪种准则会被采用,要达到理论的均衡易如反掌。困难是如何推出哪种「其它准则」会被采用。这是个重点,我想了整整一年,直到一个晚上在梦中突然惊觉,传统的租值消散理论全盘错了!有应该消散的租值,不是为了要达到均衡而消散,而是在极大化的假设下,消散的租值是局限下最小的。这就让我们推出在价管之下什么其它准则会被采用,跟着的均衡分析是本科生的习作了。
提到这些,因为网上好些同学的言论,骤耳听来很不对头,为什么同学们会那样想呢?中国的青年怎会蠢得那样离奇?细想之下,同学们其实不蠢,也不是成见深不可拔,而是奇怪地他们往往把成见与己见混合起来,以致我这个老人家听得天旋地转。
告诉同学们吧。成见与新意是加不起来的,因为成见的本身是结论。比方说,佃农的传统成见是无效率,你不可以把农民勤奋耕耘加进去而分析得顺理成章。我们要尊重传统,因为与传统毫无关连的思维免不了怪诞不经,不可取。好些传统的观点或结论是好的,考虑之后我们乐意接受。不容许更改的观点是成见,但容许更改而不更改是另一回事。成见不可取,因为一把成见放进脑子里,就不能有一片空白的思想空间,正如一个画家用的画纸早就有人画上一只乌鸦,怎可以创出什么精彩之作来?
一个大有成就的画家需要很懂得传统的绘画技术,需要吸收众多前人画作的感染,也需要有自己的学问、创意与思维。但每次创作,他是要从一张空白的纸或布起笔的。
重视传统,但不受成见的约束;发挥己见,但要有学问与逻辑的支持。二者皆来得不易。我不怀疑中国青年的天赋了得,但智能这回事,大部分是后天学回来。北京天天在谈改革——这些日子他们推出的改革方案多得很。愚见以为,他们要把教育改革放在第一位置。
睡在图书馆的好日子 踏雪飞鸿
2004-05-25 09:05:20
一个美国纽约大学的清贫学生,交不起宿舍房租,偷睡图书馆八个月,被发现了,校方没有处分,反而安排这学生免费住宿舍。这个有趣而又感人的故事,最近成为国际新闻。
是不同的年代了。当年作研究生,我在洛杉矶加州大学的图书馆断断续续地睡了两年多,不是偷睡,是光明正大的,而「睡馆」的同学还有其它两个。说断断续续,因为当时有自己的小公寓,交得起房租,只为了读书方便而选睡图书馆,不回到自己的公寓去。那时成积好,校方免了学费,作助理教员的月薪大约美元三百,外快,替教授改卷每份一元,替学校运动员补习每小时五元。那是四十多年前,通胀之前的日子了。
那时大学的图书馆每天开二十四小时,每年开三百六十五天。作研究生的可以申请,在图书馆内拿得一个专用小室(称cubicle),在地上对角可以睡觉。小室内有书桌,桌上的墙有书架,小室有门,可上锁,外人不得闯进也。枱灯是自备的,也带了枕头、被铺、清洁用品之类,而重要的是一枝发热针。后者用于把罐头汤在数分钟内煮开,与饼干同吃大有奇趣。不是没有钱吃得较好的,而是懒得跑到外间吃汉堡包。
校园日记
住在图书馆,可不是因为在地上睡觉有其过瘾之处,而是要读的书太多,借出搬回家,搬来搬去,很麻烦。看官要知道,图书馆内的书分类,先是一门学问分类,继而专题再分类。要研读一个小专题,可以一下子把所有有关的书籍搬进自己在图书馆内的小室,不用借出去的。馆内有小手推车,满载推进自己的小室,读后满载推到走廊,不须放回原来的书架上去。事实上,图书馆的管理禁止我这种大读客把书放回书架,因为可能弄错编排次序。有这样的服侍,图书馆乃天堂也。只有研究生,有教授推荐信的,才有这样的享受权利。
一天阅读十多本书,可以那样快吗?可以的,因为不是逐字逐句地读,而是随意地翻阅。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书都很无聊,毫无创意,多一本不多,少一本不少。问题是求学的人不多翻阅就无从作出判断。老师或同学津津乐道的重要读物,有口皆碑的,与自己所学有关当然要细读。但这个层面的作品,与自己攻读有关的,叠起来不到两英尺。其它很多很多的书,不被重视的,可能有一章半章值得细读,或其中可能提到一些事实,不知是真是假,与他书所载不同,对学问上的思考有助。偶尔碰到一本不见经传但自己认为是要读的,惊喜也。沧海遗珠不常有,但有这回事。当年翻阅书,新意,有大海捞针之感,但造学问,捞针总要捞一下。
今天才知道的意外收获,是当年睡在图书馆的日子,苦闷之余了好些与自己读书考试无关的书籍看。什么战争、太平天国、明治维新、艺术历史、路易十四……都很有消闲价值。目过不忘,这些是我今天写专栏文章的本钱了。虽说不忘,其实忘了不少。历史的年份有时记错(不会大错,小错无伤大雅吧),而细节免不了有点出入。最难记的是人名与地名。不知何解,年轻时的记忆力,虽然朋友认为是奇异功能,永远记不起他人认为是容易记的人名与地名。我这个人对专用名词显然有抗拒感。
要从世界大同的角度做学问
2004-08-19 14:29:12
山木兄寄来他新出版的《闲读偶舍》,第一篇的名目是《嫉洋如仇鲁迅误打陈焕章》。鲁迅胸襟不阔,笔下磨斧痕迹甚重,而又鄙视像林语堂那种在西方介绍中国文化赚饭吃的学者。陈焕章以《孔门经济学原理》为题在美国写博士论文,鲁迅说陈氏「自己也觉得好笑」,其轻薄态度有点那个,也有点葡萄是酸的味道。
书名陈焕章是一百年前到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经济的。那个时代能到美国名校攻读的中国学子,不是天才也是才子。然而,从陈氏到我写博士论文的六十年间,留美中国学子的可以数得出的经济博士论文,绝大部分论中国,鬼子佬不容易判断真真假假。轮到我写博士论文,时代转变了,中国专家没有市场,而自己的主要兴趣是价格理论。我于是想,论文一定要以有一般性的理论为重心,中国的资料可以用,但千万不要因为文化背景不同而写得老师无从判断。后来写成的《佃农理论》,其理论有一般性,不分国界,虽然引证的资料大部分取自中国的农业与台湾的。今天这论文受到注意的只是理论那部分,而自己认为比理论更精彩的中国农业资料的分析,数十年来无人问津。这可见在学问上,无论怎样精彩,没有一般性或世界性的,在国际上不容易杀出重围。不单是只为中国而写中国引不起外人的兴趣,只为美国而写美国也有类同的命运。
自然科学,可取的发现都有一般性,没有国籍。社会科学(包括经济学)可以有「国籍」,但如果缺少了一般性,难以成家。历史学的国籍约束看来最大,要在国际上成家,若不能指出不同国家的共同历史规律,就要指出不同文化会导致不同的史实,而又能解释为什么史实不同。
本人的英文
「东是东,西是西,二者永不会合」这句名言老话,虽然不对,但如果是说东与西不容易会合,却没有错。今天的世界,做学问一定要把这二者会合起来——融合起来——才有希望论成就。这样看吧,融合东与西是当今做学问的必需条件,但不足够。有成就的学问,是把二者融合起来,然后表达一些不怪诞的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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