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妈妈的病基本没有得到有效。李庄既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没有条件做透视检查,也没有肺病的特效药。那时候家里很穷,物价天天上涨,爹爹营造学社经费没有来源,几乎都活不下去了,更没有办法吃营养品——
—我记得曾经有一位朋友送给她一罐奶粉,小小的一罐,简直就像金粉一样珍贵。抗战胜利初期,妈妈虽然因做了肾切除手术稍有好转,但毕竟已经病得太厉害了。
解放初期,因为清华的教工住宅没有暖气,冬天要靠烧煤炉来度过,病弱的妈妈又格外怕冷,家中必须要生三四个约半人高的大炉子,全靠爹爹添火管理。繁重的工作和家务劳动,让爹爹的身体
也渐渐扛不住了,后来组织上便安排他们搬到城里,在西单附近一处小院住,条件稍好一些。整个小院虽然有暖气,但是烧起来非常热,不烧又非常冷,很难控制,结果住在那个小院里,妈妈的感冒和病状反而更严重了。
1953年夏天,我结婚了。1954年,爹爹妈妈住在这个小院子,那时我刚刚怀孕。一天,我去小院看他们,妈妈忽然从床下拖出一只白瓷大盆,说是她给我的孩子准备的,里面有一大摞她亲手缝制的婴儿小被子和小衣服,她拉着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希望我能喜欢她的手艺。母亲为我准备的这些,我一直用到了第三个孩子出生。
1955年,我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时,妈妈住进了同仁医院。因照顾病重的妈妈,爹爹的身体也垮了,同时也住在这个医院。两人的病房相邻,爹爹可以直接穿过一扇门走进妈妈的病房。妈妈住院前一再叮嘱我,产后要搬回我们的新家——
—清华胜因院12号,在那儿去度产假。她说外婆还在清华,家里还有保姆,可以给我做些饭,这样她才能放心。
我在孩子满月后立即赶到医院去看她。一个多月未见,我一见到妈妈,立即从她的脸上感到,她快要离开我们了。
虽然我一直知道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成
为她的负担,但她是这样一个“活跳跳”
的人,我始终无法将她同“死”联系起来,
直到那一刻。
这种感觉使我战栗。深深的自责与
后悔情绪顿时笼罩在我的心头:为什么
我没有早点注意到她的病情?事情怎么
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什么我这么
晚才意识到这一点?
医生向我详细介绍了妈妈的病情
后,我的这种想法更强烈了。来到病床
前,妈妈见到生产后的我却是一副极为
欣慰的样子,她高兴地对周围的护士说:
“你们快看我的女儿,她的身体和脸多
好啊!”
这时,她似乎忘了自己的病痛。我记
得她当时还问我,她想坐起来梳头,可不
可以?其实她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了,但
我仍故作愉快地答应了:我不想让她看
到我伤心的样子。我还想把孩子抱去给
她看一看,可是她是肺病,医院说婴儿无
论如何不能进病房。后来实在没有办法,
我同爱人抱着孩子赶紧去西单照相馆拍
了一张照片。我想至少通过这样的方式
给她看一看外孙。但可惜的是,当时洗相
片的速度很慢,终究还是没赶上。
1955年3月31日晚上,同仁医院
打电话到新华社通知我:妈妈病危。我立
即赶到医院,但她此时已经昏迷不醒,她
的嘴唇、指甲都在渐渐失去血。
我来到她的病床前时,护士问我要
不要叫住在隔壁病室的爹爹过来。我像
疯了似地喊道:“要!要啊!快叫他过来
呀!”护士把爹爹搀过来时,他坐在妈妈
床前,拉着妈妈的手放声痛哭。我一生从
没有见过爹爹如此流泪,此时他一边哭
一边喃喃不断地说:“受罪呀,徽,受罪
呀,你真受罪呀!”
那一刻我觉得,他们的关系是如此
紧密,在他们生离死别的这一刻,任何“外
人”,哪怕是我,也不能打扰他们的诀别。
我对母亲的去世完全没有心理准
备,看到她走时安详的样子,我只觉得脑
海中一片空白,神志都有些不清楚,恍恍
惚惚地,只知道听从长辈们的吩咐。他们
先是要我回清华为母亲一件衣服,弟
弟则跟着他们去。从城里回清华的班车
很慢,我便坐了一辆小轿车回去。外婆有
些迷信,坚持要丝质的衣服,不许穿毛
的。等我带着衣服回医院时,母亲的身体
已经冷硬,衣服穿得很是艰难。父亲则同
张奚若、金岳霖伯伯商量,是不是要在香
我的26岁后妈完整版全文小说山买一块地。
母亲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她的灵柩
到殡仪馆的时候,很多朋友都伤心地哭了
起来,他们送了很多挽联。我浑浑噩噩地
跟在后面,从天安门到八宝山,不住地想,
母亲这是要葬到什么地方去?她这样一个
热情、健谈的人,如果去了一个很阴暗的
地方,该多难过呀。到了八宝山,我才发现
这里环境优美,有树、有草,仍有活力,并
不是个阴冷的地方。我这才体会到什么叫
作“入土为安”。母亲安睡在这样的地方,
我心里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等我回到家
里,内心终于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
我的妈妈林徽因
筲梁再冰/述于葵/文
▲1929年秋冬之交,林徽因与女儿梁再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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