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登快阁》原文、注释及解析
原文
登快阁
[宋] 黄庭坚
黄庭坚砥柱铭痴儿了却公家事②,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③。
朱弦已为佳人绝④,青眼聊因美酒横⑤。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⑥?
〔注释〕
①本篇选自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快阁在太和县,以江山广远,景物清华得名。诗作于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黄庭坚为太和令时。
②痴儿,如言痴人,作者自称。了却公家事,办完公事。晋夏侯济与傅咸书说:“生子痴了公事,官事未易了也。”黄诗本此。
③澄江,双关语。它是水名,快阁即在其上;也是清澈平静的江。
④朱弦句,古时,伯牙善鼓琴,钟子期最知音。子期死,伯牙绝弦,示不再弹。黄诗用此事。
⑤青眼句,晋阮籍能作青白眼。嵇喜来,他作白眼,表示厌恶;嵇康来,他作青眼,表示爱重。横,此指目光流动。
⑥与白鸥盟,和鸥盟誓说明归心坚决,而且惟鸥鸟可以为友。
解析
快阁是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的一处名胜,黄庭坚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登临此阁,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七律,诗人当时正知太和县事,为一县之长。
要欣赏这首诗,首先必须了解诗人当时的境遇怀抱。黄庭坚踏上仕途之时,正是王安石变法推行之日,而诗人和这场变法是格格不入的。他在地方官任上要违心地执行这些法令,目睹民不
聊生的惨状,内心十分痛苦,故时时流露出归隐之念,但为了养家活口又无法弃官而去,正如他在诗中所叹:“蚤为学问文章误,晚作东西南北人,安得田园可温饱,长抛簪绂裹头巾。”《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一般来说,官员上任伊始,总要表示有所作为,而黄庭坚一到任却写了《到官归志浩然二绝句》,诗云:“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敛手还他能者作,从来刀笔不如人”。他与当权者的凿枘不合,于此可见一斑。《登快阁》作于他到任的第二年,披露的是同样的心境。
诗人一上来就以“痴儿”(语出《晋书·傅咸传》)自比,公余之暇,登临高阁,纵目远眺,胸襟为之一展。“东西”状其放眼扫视,气宇轩昂;“倚晚晴”更显其洒脱不扬,且造语生新。“倚”字之妙在于有倚阁赏晚晴两重意思,如用“赏”字则失之抽象,“倚”字则写出了诗人陶然于山水的神态。不仅如此,所“倚”者“晚晴”又非具体事物,兼有宾语与状语的作用,耐人玩味,李商隐诗云:“小苑试春衣,高楼倚暮晖”(《即日》),黄诗与之同一机杼,又挽合义山“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之句(《晚晴》),见出其夺胎换骨之工。
颔联为此诗之警策,写登临纵目所见。“落木”句写出秋日景的高远,“千山”极言其广袤,林木叶落之后更显出天宇的寥廓。前人咏此境界之句有李白的“水寒夕波急,木落秋山空”(《秋夜宿龙
门香山寺……》),柳宗元的“木落寒山静,江空秋月高”(《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老杜还有“无边落木萧萧下”(《登高》)之句,但意绪偏于哀杀悲凉。而黄诗此句写秋山旷远,秋空高爽,表现出诗人宽阔的胸襟,格调俊爽健朗。“澄江”指快阁前流贯而过的赣江,语出南齐谢朓的“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月映江水,景分明,让人宛然如见清澈的秋水与明净的秋月,水月交相辉映,于万象澄澈中透出清新爽健之气,景物的清澄也映照出诗人高洁的襟怀。
诗的前半写登高赏景,景物中暗示了一条由傍晚至月出的时间流程,可见诗人流连于斯、陶然忘归的情景。至颈联则有一转折。“朱弦”句用伯牙为好友钟子期之死而绝弦的故事,慨叹世无知音,表露了怀才不遇而又自恃清高的心迹。诗人于观赏秋景之时突然感慨知音之绝,与前此之心旷神怡适成对照。“青眼”句则又一转折:世上虽乏知音,幸而还有美酒,足以宽慰孤寂的心灵。诗人在此以阮籍自比,史载阮籍“能为青白眼”,对喜爱的人或物则显青眼;又阮籍嗜酒,“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遗落世事”(《晋书》)。诗人在失望之余,聊将美酒作为知己,“横”字状其瞥见美酒时的欣喜,下字亦颇生新。
尾联又归结为退隐江湖之意。“万里”云云,颇有夸张意味,因为诗人的家乡分宁(今江西修水)在太和之北,同属江西,并非悬隔万里。如此落笔,则可表现出他对广阔的自由天地的向往之意。“
弄长笛”使人联想到唐人赵嘏的诗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长安秋望》),泛舟江湖,烟波渺渺,长笛悠悠,何等风神潇洒的意境! 在这样一个超尘脱俗的境界中,诗人只想终老是乡,因此诗的最后表示要与白鸥为盟,胸无机心,共居云水之乡。
论者向以“清新瘦硬”来概括黄庭坚的诗风,此诗足以当之。在这首诗中,清新是通过其景物意象表现出来的,无论是其登临所见还是向往之境,都散溢出一股脱去尘滓的清秀之气。这种意境是作为恶浊的世俗社会的对立物而出现在诗中的,它映照出诗人对现实政治的反感,对官场仕途的鄙弃,正是这种清操傲骨构成了此诗内蕴的瘦硬骨力,颈联尤其表现出他不愿趋炎附势的独立特行的风骨。
在结构上此诗也颇具特。诗的前半如高屋建瓴,一气贯注,以高远之景物写开阔之胸襟;颈联盘旋顿挫,骨力峭劲,以流水对出之,潜气流贯;尾联述志,豪气横溢,是在更高层次上向前一起已脱俗境界的复归。全诗如长江大河直泻而下,途中经盘郁回旋之后复奔流到海。此诗体现出黄庭坚对律诗的改造:破骈为散,使偶俪平整的律体更具流走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