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鬼故事之意蕴新探
作者:韩 涛
来源:《现代语文(文学研究)》2008年第06期
        摘 要:文章以《搜神记》的鬼故事为立足点,探讨它们的深层意蕴。鬼故事既是对当时官场政治的再现,又反映了时人对生命的忧患意识,同时,也是对爱情婚姻的深层透视。
        关键词:《搜神记》 鬼故事 意蕴
       
        东晋干宝的小说《搜神记》是六朝时期成就最高的志怪小说,其中有五十多则鬼故事。对于这些鬼故事,由于作者有“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①的声明在前,研究者们往往为其扑朔迷离的外表所迷惑,而忽视了对其真实意蕴的探辨。事实上,鬼故事旨在宣扬幽明虽殊途,而人鬼却同理,既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现实,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又体现了时人理性意识的觉醒,具有深刻的时代意蕴。具体说来,鬼故事首先再现了当时社会的官场政治,既指斥贪官酷吏,又歌颂清官循吏;同时,鬼故事表现了人民生命意识的觉醒,既揭示了个体生命的生存困
境,又反映了人民对生命的眷恋和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另外,鬼故事中的人鬼相恋故事是对当时爱情婚姻的深层透视,既关注女性,反映女性意识的自觉,又抨击了当时的门第观念和门阀制度。
        《搜神记》的鬼故事首先再现了当时的官场政治。魏晋时期,王朝更替频繁,社会政治黑暗、吏治腐败,士大夫们往往一生经历数朝,传统的品德节操在他们身上,已经难以到踪影,“政失准的”和“士无特操”②成为这一时期官场政治的特点。《搜神记》的冥府吏治型故事对此有着多方面的揭示。人间有主宰祸福的官府,鬼域即有主宰祸福的冥府。人间官吏有廉污之分,冥府的吏役即有清浊之别,冥府冥吏乃衙署的影子。
        《蒋济亡儿》叙述蒋济之子“生时为卿相之孙”③,托父母福荫,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死后在阴间做了皂隶,困苦不堪,遂借“迎新君”上任之机,托梦给母亲,请母亲转致父亲:“今太庙讴士孙阿,见召为泰山令,愿母白侯,属阿,令转我得乐处”。于是,权势显赫的蒋济,在亡儿的“新君”尚在人间之际去走后门,嘱托孙阿“随地下乐者与之”。孙阿死后去阴间,果然不负所托,将蒋济亡儿转为了隶事。这一故事反映的是大官僚阶层的腐败,权势显赫者不但可以在阳间横行不法,还可以将手伸至阴间去干预。《徐泰梦》则反映了鬼吏渎职的现象:
        嘉兴徐泰,幼丧父母,叔父隗养之,甚于所生。隗病,泰营侍甚勤。是夜三更中,梦二人乘船持箱,上泰床头,发箱,出簿书示曰:“汝叔应死。”泰即于梦中叩头祈请。良久,二人曰:“汝县有同姓名人否?”泰思得,语二人曰:“张隗,不姓徐。”二人云:“亦可强逼。念汝能事叔父,当为汝活之。”遂不复见。泰觉,叔父乃差。
        鬼吏在执行差事中可以徇私舞弊,张冠李戴,采取偷梁换柱的办法,转索他人性命进行交差。 这些故事揭露的不是个别官吏的昏聩而是整个阴间的黑暗与不公,鬼世界与人世界原是相通的,这反映的也是人间政治的情形。
        封建官吏多有不法之徒,残害百姓,百姓恨之不已而又无可奈何,但在封建官吏中也偶有清官循吏,能为民作主。《苏娥》一篇叙述九江刺史何敞巡行至高要县,夜宿鹄奔亭,还未到午夜时分,就有一女子从楼下走来,向他诉说一件凶杀案的始末。原来她叫苏娥,是一寡妇,生前身边仅有一婢女,婢女随她乘一辆牛车到邻县做买卖,路过鹄奔亭住宿。当地亭长见其财顿起歹意,杀了她俩和车夫,劫走了财物并销毁了牛车。苏娥的鬼魂不甘冤死,向何敞揭发了亭长的罪行,何敞根据鬼魂的指点到了证据,将亭长绳之以法。这一故事歌颂清官循吏,指斥贪官酷吏,其中寄寓了平民百姓的愿望和理想。
        《搜神记》的鬼故事还反映了时人对生命的忧患意识。生命和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中已有不少感叹生死的诗歌,《瀣露》《蒿里》之作,以及“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④等诗句,都是描写生死主题的。魏晋是我国历史上蒙受了深重灾难的动荡时期,战乱和分裂,成为这个时期的特征。敏感的作家们在战乱中最容易感受到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命运的难卜,祸福的无常,以及个人的无能为力,小说家们也不例外,所以生死问题、生命意识成了他们关注的焦点。
        鬼故事深刻揭示了当时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由于汉末阶级矛盾的尖锐,国内各民族之间斗争的加剧,以及封建统治集团内部激烈的冲突和斗争,社会动荡不安,战乱频繁,疾病肆虐,灾难和死亡时时威胁着人的生命。很多人因此而感到无所适从,没有稳定感和归属感,还有为数不少的文人知识分子因与统治者政见不合而惨遭杀戮。人的生命在强权、浩劫面前显得无比脆弱,人们的生死存亡没有定数,寿终正寝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搜神记》所记载的冥界官吏对世人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便是这一现实的曲折体现。某个人是生是死完全由这些官吏说了算,如前引《徐泰梦》叙述张隗平白无故、毫无心理准备地就被冥府官吏强行夺去了生命,《黑衣客》一则描写鬼吏奉命去取施续门生的性命,不料对方苦苦哀求,鬼吏于是以十分不耐烦的情绪答应了他的请求,另外了一个无辜的人来代替。可见,鬼吏
经常在执行公差过程中随心所欲、草菅人命,赦免“应死者”而随便抓一个与“应死者”面目相似或同名的无辜者去顶数。对于无钱、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来说,被随便抓去当替死鬼是在所难免的,所以魏晋时期个体生存环境之恶劣是不言而喻的。
        鬼故事还表现了人们对生命的眷恋。魏晋时期,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恶劣都给生命的存活带来了困难,人民朝不保夕,生命如草芥。许多幸活人世的人们感到无比孤独,便油然产生了对故人的思念和对生命的无限眷恋。这种思念和眷恋在鬼故事中有一种特殊的表现,亡灵现形的作品,如《李娥》叙写刘伯文鬼魂见到家人后的场面,令人悲不自禁,表现了亡灵对家人的刻骨铭心的爱慕与眷恋。我们在体味亡灵与亲人之间浓浓亲情的同时,也体会到了幽明殊途间相隔的凄切与悲凉。有的故事还想方设法让人死而复生,如《李娥》写李娥死后传书而复生。人鬼相恋故事更是展开生死玄想,《谈生》设想女子为阳间男子之妻,枯骨生肉后变人,《王道平》写女鬼复活后“寿一百三十多”,对复生的种种玄想,这些对长生的热望,灌注了强烈的生命意识。
        鬼故事还表现了人们对人生价值的思考。死亡阴影笼罩在魏晋人的身上,使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加之生命意识的觉醒,于是在生死之际,他们更多地思考个体生存的意义。
生的留恋和死的超脱,构成了魏晋人的生死观。关照死亡,更能使人懂得生活的意义,更加珍惜宝贵的生命,更积极追求生命的价值。魏晋人对生命的珍惜和对生命价值的追求主要表现在他们对个性、对精神追求的自觉上,其中崇尚玄谈就是他们追求精神自由的一种表现。《阮瞻》写阮瞻与鬼客“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辩”,“名理”,是从汉末清议发展起来的考核名实和辨名析理之学,是魏晋清谈的一种思潮。阮瞻和鬼客谈名理,正描绘了魏晋清谈情况。
        追求生命价值的另一表现是面对死亡时,要有非凡的雅量、超常的气度,鲁迅先生称“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⑤,即指这种旷达气度。《宋大贤》一则,写宋大贤遇到鬼时毫无惧,不慌不忙,沉着冷静:
        邑人宋大贤,以正道自处,尝宿亭楼,夜坐鼓琴,不设兵杖。至夜半时,忽有鬼来,登梯与大贤语,矃目磋齿,形貌可恶。大贤鼓琴如故,鬼乃去。于市中取死人头来,还语大贤曰:“宁可少睡邪?”因以死人头掷大贤前。大贤曰:“甚佳。吾暮卧无枕,正欲得此。”鬼复去。良久乃还,曰:“宁可共手搏邪?”大贤曰:“善。”语未竟,鬼在前,大贤便逆捉其腰。鬼但急言:“死,死。”大贤遂杀之。
        面对瞪眼磨牙,形貌可怕的鬼,宋大贤却能安然弹琴,他把鬼给的死人头颅当枕头,镇
静地与鬼搏斗并将其杀死,这种处事不惊的风度正表现了魏晋人的雅量风度。
       
        人鬼相恋故事是《搜神记》鬼故事中最瑰丽、最动人的篇章,这种类型的故事是对当时爱情婚姻的透视。它关注女性、反映女性意识的自觉。和魏晋时期人的价值的发现及普遍的个性意识的觉醒相一致,这一时期,女性的自主意识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烈。那些原本就对儒家妇女观念有着深刻抵触的女性,自主意识渐渐觉醒,个性精神日趋强烈。在爱情婚姻上,她们颇有独立自主意识,渴望自主爱情,追求自主婚姻。人鬼相恋故事中的主动者往往都是女性,这些女性往往都出身于高贵门第,她们一般是未婚而死的少女,有的已有恋人,有的虽没有,却是怀着少女的幽怨而死,她们对爱情婚姻都有一种炽热的渴求,是磨灭不了的情爱使她们从坟墓中走出来主动投入她们所爱男子的怀抱。《辛道度》中的女主人公,是秦闵王的亡女,她虽然已经夭亡二十三年,但仍有对爱情的渴求,当她召见前来求餐的辛道度时,坦白地说出自己身份并提出“愿为夫妇”的要求,辛道度接受了她的请求,与之同居三宿。秦闵王女的这种行为,相对于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婚姻“必由父母之命、须用媒妁之言”的礼教来说无疑是一种叛逆;她追求爱情婚姻自主的“情”与封建礼教约束
的“礼”必然要产生激烈的冲突,她对爱情婚姻的渴求与愿望,她纯朴的自然人性与封建理性也必然产生猛烈撞击。在这种情况下,她从自己的愿望出发,而置封建礼教于不顾,表现了强烈的自主意识和个性意识。这既是对自身幸福的追求,也是对封建礼教的蔑视。
        人鬼相恋故事还抨击了当时的门第观念和门阀制度。人鬼之恋故事中的女鬼都是温柔多情的美女,而且出身名门,是王公贵族显宦之女,而男主人公多为落魄文人,生活窘迫,境遇堪怜,他们存在着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和对爱情的强烈向往。如谈生,他是“穷不能自偕活者”,“年四十,无妇,常感激读《诗经》”,“感激”是“发愤”的意思,《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中《国风》部分有不少民歌表达了对爱情的赞美与追求,可见谈生虽然穷困,但仍有对爱情的向往和企羡。睢阳王女的鬼魂主动接近谈生,与他结为夫妇,并生了一个儿子。她的身份暴露后,谈生被睢阳王承认为女婿,他的儿子也被天子任命为郎中。故事的结局是美好的,但在当时的门阀社会里,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人鬼相恋故事歌颂了青年男女间生死不渝的爱情及对婚姻自由的强烈向往,其背后是对封建婚姻制度和门阀制度的漠视和不满,就其显示的爱情和婚姻理念来说,是积极进步而富有现实意义的。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搜神记》中的鬼故事表面写鬼,实际写人,是人间社会现实的真实折射,它们具有深刻的时代蕴涵。发掘这类故事中富有积极意义的现实意蕴,帮助我们加深对当时社会的了解,是它们存在的价值。
       
        注释:
        ①③[东晋]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2,167.
        ②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151.
        ④鲁 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2.
        ⑤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59.
致父亲       
        (韩 涛,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学校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