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卡夫卡的生平与创作
张李娜
(河北农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摘要:卡夫卡的生平与创作是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只有最大限度地接近卡夫卡,才有可能更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同时,只有深入到其作品中去,才能真正地认识卡夫卡。本文试图通过卡夫卡生活的时代,他的犹太情结,父子矛盾及婚姻恐惧等来阐释生平与创作的关系,并指出作为自传彩很浓的作家,卡夫卡不是凭记录自己的生活经历取得的,而是通过各种幻化的艺术手段来表现的。
关键词:卡夫卡 犹太情结 父子矛盾 婚姻恐惧
在文学研究当中,借助作者的生平或者援引作者对作品的阐述往往是最为常用的方式之一。就卡夫卡研究而言,他的经历及其创作过程是我们理解其作品的必要条件。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认为,“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寻的正是卡夫卡本人。这些作品结构了一种分裂了的存在方式并帮助我们去理解它。没有这些无比珍贵的记录,这一奇特的命运便无人知晓。”(1)这就是
说,卡夫卡同它的作品是交织在一起的。我们只有最大限度地去接近卡夫卡,才有可能更深刻理解他的作品;另一方面,我们只有深入到他的作品之中去,才能够真正地认识卡夫卡。
《一条狗的研究》中有一句话:“我曾经独自在黑暗中奔跑,心中充满了关于伟大的事情的预感。这预感可能又是虚妄的,因为我一向都怀有这种感受。”(2)对于卡夫卡来说,这种“伟大的事情”是与文学紧密相连的。卡夫卡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文学,但是,卡夫卡的文学热情却并不是纯粹的或为文学而文学的。他选择写作是因为“没有其他东西能够(令他)满意”。(3)他必须写作,因为“假如我不在写作中解救自己,我就会丧失自己”。(4)事实上,青少年时代的卡夫卡曾经希望从文学中寻到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幸福、人生的意义、生存的理由等等。他曾在日记中一再强调:“我的幸福、我的能力以及以任何方式成为有用之人的任何可能性,都只存在于文学领域之中……我通常只有在写作时才感到是最勇敢的、直率的和惊人的。”(5)
年轻的卡夫卡感到无法像一般人那样生活,因为他觉得那样的生活根本不值得活。他渴望在开始生活之前首先寻到生命的意义。所以,他一再宣称,他的生活“仅仅是出生之前的踌躇”。(6)他曾经相信自己不应该像其他人那样生活,因为他具有非凡的写作才能。如此看来,
青年卡夫卡的那些立志成为一个作家的言论并不仅仅意味着他准备写作,而更意味着他准备用写作,用创作的无限去对抗生命的有限。
一、难解的犹太情结
卡夫卡身上的犹太文化烙印,来自其家庭生活中犹太文化因素的熏染与渗透。尽管他家早就迁出了犹太人居住区,但基本上仍然保持着犹太民族的传统方式。然而致父亲,卡夫卡对犹太文化的认识和态度却是复杂的、矛盾的,并且一直处于发展变化之中。“卡夫卡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犹太人,但同时也是一个与犹太人社会决裂的犹太人。”(7) 他对犹太文化的情感经历了一个痛苦的由恨到爱的过程,卡夫卡是在脚踏着犹太文化这个肥沃而又包含着毒液的土壤中长大的,他对犹太文化有着深入的思考和精粹而独到的论述,这在他的小说中得到了或隐或显的表现。
《约瑟芬,女歌手或者耗子的民族》写于1924年3月,是卡夫卡完成的最后一篇小说。小说的核心关系到一个独唱演员和女主角。或者说女扮男装演员。她属于一个用意第绪语演唱的犹太人剧团。这就是女演员玛利亚·契西克,卡夫卡曾一度迷恋过她。女歌手有点类似希伯来的先知,她的名字约瑟芬(Josefine)同著名的希伯来先知耶米利(Jeremias)的字母数一
样多,这个名字又与《圣经》中的释梦人约瑟夫相同。她的听众则是这样一个民族:“这个民族显得很平静,没有明显的失望,虽然表面上相反,实际上这个平和、稳健的民族只会给予,从不接受任何馈赠,包括约瑟芬的,这个民族继续走着自己的路。”(8)毋庸置疑,犹太民族及犹太人的问题又成了小说的中心问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布罗德说:“在这篇小说里,犹太人问题的阴暗方面,犹太人处境的不稳定也表现得很清楚,至于对这追捕、无庇护的老鼠的描述直接影射什么民族,恐怕根本无须明言。”(9)《乡村医生》、《一份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一条狗的研究》也触及了犹太人的命运。在《乡村医生》里出诊返回的医生坐在马车里,在荒漠的雪地上晃晃荡荡,“永远回不到家”、“在这个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里,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赤裸着身体,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10)在《一份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里,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猴子是孤独的,它站不直、坐不下,“只得弯着一刻不停颤抖的膝盖蹲着”,(11)他身陷精神上的囹圄,他心里明白,“我没有出路,但是我必须为自己到出路,否则我就活不下去”。(12)于是他强迫自己接受训练,他喝烧酒、抽烟斗、说人话……总之,“我没有别的出路,其前提始终是:自由是无法选择的。”(13)犹太人为了避免受迫害,往往不得已与其他民族同化,或皈依基督教,但这一切并不能使犹太人改变自己的命运和不幸遭遇。历史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一条狗
的研究》简直就是一则有关犹太人的历史和生存状态的寓言。“我们互相挤在一起,什么都无法妨碍我们对这拥挤感到满足,我们所有的法律和公共设施——少数的我还不知道,无数的我已经忘记——溯源于对那最大的,我们所能够达到的幸福的渴望:对温暖地聚集在一起的渴望。”(14)而作为个体的狗和体的狗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我现在离索居,孤家寡人,只从事一些毫无指望的,但对我来说不可缺少的小小研究。但是,我并没有因为研究而远离我的人民。”(15)的确,卡夫卡始终没有远离他的人民。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犹太人,尽管他同时又是一个与犹太社会决裂了的犹太人,他因为与犹太社会的分离和决裂而痛苦、孤独,他又因为与犹太社会的联系而获得了解放。并证实了自己的存在。
总之,犹太文化是卡夫卡创作的源头之一。卡夫卡说:“我也许碰巧发现了犹太教,那里面包含着我自己的源头,它们会朝我的方向发展,并对我这个笨拙的犹太人进行启迪,率领我们向前走。”(16)但是,卡夫卡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直奔源头,而是经历了由反叛、怀疑到同情、认同、渴望这一过程在绕了一个大圈后,最后才回到了源头。卡夫卡的创作就是立足于犹太文化这一片肥沃的土地,无论他一度曾经离开这里走得多远;反过来,如果我们要理解卡夫卡,也应当回到犹太文化这里来寻答案。卡夫卡将犹太人的特殊问题和人类存在的普遍问题“手挽着手”地联系到了一起。
二、父子矛盾
父子矛盾一直是卡夫卡创作的重要主题。可以说,卡夫卡的一生都生活在专横的父亲的阴影之下,由此形成了孤独优郁、内向悲观的性格。卡夫卡在那封著名的《致父亲》的信中袒露了他与父亲的关系:最初几年里我记得只有一件事。有一天夜里我不停地要水喝,不过不是因为口渴,而可能一部分是为了给你点麻烦,一部分是为了寻乐。在各种强烈的威胁不能生效后,你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拖到阳台上去,锁上门,让我一个人穿着睡衣在那里呆了一阵子……许多年后,我还一直保留着各种惊恐的想象,那个巨大的男子,我的父亲,审判我的最后法庭,深夜里向我走来,毫无理由地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带到阳台去——换句话说,这才是他所关心的,而我则是无足轻重的。(17)然而另一方面,卡夫卡又崇拜和敬爱他父亲,甚至在他的感情中还夹杂着一种脉脉温情,并且他还常常为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义务而深感不安。
几乎卡夫卡的所有短篇小说都是描写父亲的奇怪形象及其在家庭中的地位的。《判决》写父亲判决儿子立即溺死,儿子便飞快地跑去投河自尽,临死前儿子轻声叫道:“亲爱的父亲母亲,我可是一直爱你们的呀!”(18)小说情节虽然十分荒诞,但寓意却十分深刻。小说中
的“父亲”明显具有《旧约》中耶和华上帝的特征。另外,《变形记》中的父亲,《在流刑营》中的原司令官也都属于这一类形象。卡夫卡曾经向布罗德说过,他计划将自己的全部作品命名为“逃离父亲的范围的愿望”。(19)
《美国》是卡夫卡第一部长篇小说,写于1912年至1914年。小说描写一个16岁的少年卡尔·罗斯曼受到中年女仆的引诱后,被父亲放逐到美国的生活经历。父亲的形象虽然没有在小说中出现,但父亲的权威和力量却不可忽视。在犹太文化中父亲常常就等于上帝。“犹太人信仰上帝是和信赖家庭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并不等于祖先崇拜,不过二者的区别有时确实模糊不清;将上帝奉为父亲往往蜕变成将父亲奉为上帝,尤其是在父亲去世时。”(20)罗斯曼因为过失被父亲放逐,只身来到陌生的土地开始他的流浪生活,开始了漫长的漂泊之旅。卡夫卡便是“把与《圣经》里令人敬畏的上帝的关系这种传统的形象投射到父亲的身上”(21)。
《城堡》是卡夫卡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城堡”的寓意是什么?长期以来评论家们对此一直争论不休。有的学者认为,城堡就是卡夫卡的父亲的出生地沃塞克,卡夫卡写《城堡》就是克服自己和父亲的不愉快的经验,以摆脱笼罩了他一辈子的“沃塞克阴影”。这部小说在表现了“
父子冲突”的同时,还着重表现了父子之间的共存和关系。人们面对父亲的权威,常常陷入两难境地:既想冲破束缚,又不得不乞求帮助;既恐惧,又依赖;既憎恨,又敬爱。
三、婚姻的恐惧
卡夫卡终生未娶,但这并不妨碍他同女性的交往。在卡夫卡的一生中,有四位女性与其有较密切的关系:菲莉斯、朱丽叶、米伦娜、多拉。卡夫卡同菲莉斯有过五年的恋爱史,两人曾通信五百多封。1913年卡夫卡将他的短篇小说《判决》题“献给菲莉斯小”,他与菲莉斯曾两次订婚,又两次解除婚约。卡夫卡与朱丽叶也曾订婚,不久解除婚约。在卡夫卡的女友中,米伦娜是一位独具非凡眼光、最懂得卡夫卡的女人。她曾请求卡夫卡同意将小说《司炉》译成捷克语,其译本也深受卡夫卡喜爱,她对卡夫卡的才华、创作、思想体现了一种惊人的理解力。但米伦娜对丈夫孩子难以割舍,她最终拒绝了卡夫卡的求婚。多拉是陪伴卡夫卡走完最后人生旅程的女子,她出身于一家有名望的犹太虔诚信徒家庭,与卡夫卡真诚相爱,甚至唤回了卡夫卡久已涣散的生命意志。但多拉的父亲拒绝了卡夫卡的求婚。卡夫卡在对婚姻生活进行总结时说:“不能忍受孤独的生活,时光和衰老的袭击,渴望写作的蒙眬压力,失眠,近于精神错乱——无法独自承受这一切。也许婚姻将赋予我更多坚持下去的力量。”(22)
但是,渴望过独特生活的卡夫卡自始至终对婚姻怀有一种恐惧感。他明白,写作是一种独处的事业,“大多数时候我都必须独处。我所完成的东西完全是独处的结果”,“只有写作时,我才毫无畏惧,很有力,令人吃惊,被感动。如果经过妻子这个中介,我就可能像当着每个人的面一样。”(23)
小说《诉讼》就是在这种婚还是不婚的彷徨时期写成的。诉讼叙事的过程与卡夫卡和菲利斯的两次订婚、解除婚约和其间的暧昧关系过程逆向交错而行,即过程和诉讼。1911年卡夫卡曾说过:“犹太法典说,一个没有妻子的男人不是男人。”(24)这个人不是在生命的终点死亡,而是在生命的中间就枯萎衰竭了。不结婚就是一种生命的死亡。因此,根据犹太法典,卡夫卡无妻无子就是犯罪,在这个意义上,《诉讼》也是关于卡夫卡自己的“诉讼”。
《审判》和《在流刑营》视为卡夫卡对菲莉斯强烈负罪感及由此触发的自我惩罚欲的文学结晶。都是作于卡夫卡与菲莉斯第一次婚姻解除不久。《审判》是卡夫卡的自我审判,法庭是自我设置的法庭,正因为法庭设于自我之中,所以它不容逃脱。《在流刑营》描述的是一个士兵因顶撞上司,被判处死刑,行刑前让一台行刑机在犯人身上刻字,12小时后方能死去。而这个岛上的司令居然把这当作值得观赏的景观来招待客人。卡夫卡以士兵的遭遇来暗
示自己对菲利斯所怀有的负罪感和强烈的自我惩罚欲。
世界存在着,仅仅复制世界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当艺术家的手透过事物抓取到事实背后的东西,事实才有意义。卡夫卡的作品就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特点,他是一个自传彩很浓的作家,但他的这一特点不是凭记录自己的生活经历取得的,而是他善于将自己独特的生存体验和感受,通过各种幻化的艺术手段暗示出来,鲜明而强烈,现实历史中的具体人物被作家抽象化了。这样,人们看到的就不是现象,而是本质;不是局部,而是“全体”;不是暂时,而是“永恒”了。
注释:
(1)Maurice Blanchot,“Reading Kafka”,in the work of Fir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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