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古风》(其一)再探讨(一)
【内容提要】
李白《古风》(其一)历来受到文学史家和诗论家的重视。本文认为:此诗主要不是论诗,而是论政,重点在论政治诗歌乃至整个文化的关系。李白的志向不仅是做诗人,更重要的是做政治家。他所谓“我志在删述”,并不是要学孔子删诗,而是要想效法孔子写一部《春秋》,总结历代政治的得失,以此流传千古。就诗论而言,此诗与李白其他作品中表达的文学思想,尤其是与其创作实践有矛盾。李白并不全盘否定六朝诗歌,所谓“清真”也不是指诗歌风格而言。
李白《古风》①(其一)历来受到文学史家的注意。关于它的内容,前人和时贤已有精辟的解释,但仍存在不少疑问,有必要进一步研究探讨。
此诗中有“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两句,所以历来公认其为诗人的述志之作,例如明徐祯卿曰:“此篇白自言其志也。”②清王琦亦注云:“此诗乃自明其素志欤。”这已经不成问题,但是一涉及李白志向的具体内容,则众说纷纭。例如唐孟棨认为李白欲在文学上恢复古道,其《本事诗·高逸第三》曰:“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宋杨齐贤也认为李白志在扫除魏晋以来诗歌创作中的绮靡风气,而复《风》《骚》之古,他说:“《大雅》不作,则斯文衰矣。平王东迁,《黍离》降于《国风》,终春秋之世,不能复振。……建安诸子,夸尚绮靡,摛
章绣句,竞为新奇,而雄健之气由此萎,至于唐,八代极矣。扫魏晋之陋,起骚人之废,太白盖以自任矣。”③明胡震亨则认为李白志在“删诗垂后”,其《李诗通》云:“统论前古诗源,志在删诗垂后,以此发端,自负不浅。”④胡氏所谓“删诗垂后”,似乎是说李白想学孔子之删诗,也编一部类似《诗》三百的书,但是讲得不很明确。明唐汝询的见解近似杨齐贤,说李白志在文学复古,但又说他欲“乘时删诗”,“乘时”当然是乘唐朝皇帝崇尚清真之时,至于“删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唐氏还是没讲清楚。其《唐诗解》云:“此太白以文章自任,而有复古之思也。言《大雅》既绝,而宣尼又衰,时已无复陈诗者。《王风》则随蔓草消亡,世路则皆荆榛蔽塞。……是以宪章日就沦没,至建安已后,绮丽极矣。惟我圣朝,倡复古道,变六朝之习而尚清真。于是才并兴,如鳞之跃;文质相杂,如星之罗。我亦欲乘时删述,垂光耀于千秋,以续获麟之统耳。夫太白以辞章之学,欲空千古而绍素王,亦夸矣哉。”⑤还有人强调此诗评论古今诗人的意义,如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曰:“此今古诗人断案也。”⑥《唐宋诗醇》也认为该诗是一篇诗论,与《文心雕龙·明诗》大意相同:“观白此篇即刘氏之意。指归《大雅》,志在删述,上溯风骚,俯观六代,以绮丽为贱,清真为贵,论诗之意,昭然明矣。”⑦今人多继承这种说法,强调此诗旨在表达其文学思想,叙述和评论诗史。
俞平伯先生在其《李白〈古风〉第一首解析》一文中提出了新的解释,他认为“太白这首诗叙他自己的怀抱志趣”,而“这诗的主题是藉了文学的变迁来说出作者对政治批判的企图。从本诗的后半节可以看出,他所提的方案,非但不是制造一批假古董,而且意义要比创作文学更大一些。所以说‘我志在删述,垂辉
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他既想学孔子修《春秋》,何尝以文学诗歌自限呢?”⑧俞先生着眼于《诗》与《春秋》的关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认为此诗的内容不局限于文学本身,而是表达了政治上的抱负。俞先生的文章发表于一九五九年的《文学遗产增刊》第七辑,可惜一直没有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学者们在提到这首诗时仍沿袭旧说,把它当作一篇诗论看待。
欲对这首诗作出正确的诠释,必须从字句的训诂入手,对其中的一些关键字句获得深入的而不是泛泛的理解,进而联系李白的思想、志趣及其诗歌的风格,才能把握全诗的主旨。下面仿效俞平伯先生那篇文章的写法,试对李白《古风》(其一)逐句作一笺释。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大雅”,或以为指代全部《诗经》,恐非。此专指大雅而言,也可以说兼指“颂”,李白《古风》其三十五“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以“大雅”与“颂声”
对举,互文见义,可为佐证。至于变风变雅,当然不包括在内。李白并不是笼统地推崇《诗经》及其文学传统,而是特别标举大雅,推崇那种体现统一帝国恢宏气象的“正声”。“久不作”的“作”是“兴”的意思,不是说《大雅》那样的诗久已无人写了,而是说“大雅”之风早已衰微了,这是表面的意思。“大雅久不作”的深层意思,是感叹盛世不再:由于盛世不再,所以很久以来没有听到过当时那种气象恢宏的盛世之音了。“吾衰竟谁陈”这个“吾”字指谁而言?是李白自指呢,还是指孔子(即转述孔子的话)?如果是李白自指,那么他要“陈”的究竟是什么?王琦释曰:“太白自叹吾之年力已衰,竟无能陈其诗于朝廷之上也。”⑨俞
平伯先生力驳此说,认为应依唐汝询《唐诗解》卷三,此“吾”指孔子:“吾衰谁陈,只是说孔子老了,吾道不行。”俞说是也,然犹有未尽。《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李白所谓“吾衰”显然是用《论语》中现成的话语。“谁陈”,意谓向谁陈述,联系《论语》可知:“竟谁陈”其实就是“不复梦见周公”的另一种说法,表达了理想幻灭、落寞孤独、世无知音之慨。然而李白写此诗时理想尚未幻灭,诗中“才属休明”、“希圣如有立”可证,“吾衰”显然不是李白自指。从全诗的脉络来看,此句上承“大雅久不作”,下接“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讲的都是春秋战国之间的事,其主语也应该是孔子,而不应该忽然插入自己。“吾衰竟谁陈”一句意谓孔子因盛世衰微而深感寂寞。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王琦注引《诗大序》:“《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不切。或曰“王风”代指十五国风,亦不切。“王风”者,专指十五国风中的“王风”而言。西周幽王被弑,平王东迁洛邑,“于是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国之变风。”⑩“王风委蔓草”,表面的意思是说王风委弃于蔓草之中,与各诸侯国风等同了,深层的含义则是感叹周朝中央统一政权衰落,降而与各诸侯国等同,形成战国纷争的局面。那么,“多荆榛”是不是形容战国时代诗坛的情况呢?不是,不是指诗歌创作之荒芜,而是指政治局面之混乱丛杂。这样,下面两句“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才接得上。再说,战国时代有屈原这样的大诗人,就不能说多“荆榛”;而战国时代除了屈原以外,又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诗人,也不能说“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这两句显然是讲战国时代的政治局势。班固《答宾戏》:“于是七雄阚,分
裂诸夏,龙战虎争。”11陶渊明《饮酒》其二十:“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12李白《山人劝酒》诗中“称是秦时避世人”的山人在自述中也称“各守兔鹿志,耻随龙虎争”。李白《桃源》诗亦有“昔日狂秦事可嗟,直驱鸡犬入桃花”之句。诸例皆可资佐证。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这两句是讲战国时代的诗歌。《史记·屈原列传》:“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13萧统《文选序》:“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骚人之文,自兹而作。”14关于骚人的哀怨之音,李白在别的诗里也曾讲到,《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昨夜秋声阊阖来,洞庭木落骚人哀。”考察文学史,正声与哀怨之音确实是此起彼伏。每当衰乱之世,雅正之音、浑成之象便消歇沉沦,而哀怨之声遂亦兴起。李白对屈原其人其诗称颂不已,如“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范蠡说句践,屈平去怀王。飘飘紫霞心,流浪忆江乡”(《留别曹南官之江南》),“呜呼,屈宋长逝,无堪与言”(《夏日诸从弟登汝州龙兴阁序》)。李白集中言及屈原者凡17处,除伪作《笑歌行》以外,都是肯定赞颂的。此二句与上四句连读,仍然是结合政治局势评论诗歌创作,要点是讲政治与诗歌的关系。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意谓司马相如、扬雄等人激荡已颓之波,变化出汉赋这种新的体裁,广为流传。班固《汉书·艺文志》:“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15刘勰《文心雕龙·辨骚》:“马、扬沿波而得奇”16。看字面的意思,李白用了“颓波”、“荡无垠”,似乎是批评
扬马,但是仔细琢磨,未必如此,倒是肯定了他们开流之功,至于“荡无垠”那是后人的事。这与班固、刘勰的说法有所不同。下面一句
诗紧接着说废兴万变,意谓有废有兴,兴者应当是指汉代扬马之开流,否则这句诗就落空了。“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意谓自大雅衰微以来,虽然废兴万变,但宪章已经沦亡了,意谓未能从根本上恢复正声。“宪章”,典章制度。李白在这里是强调诗文兴废系于宪章,含有文道之兴须依赖政道之兴的意思。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此二句所言与李白对建安以来诗歌一贯的态度有矛盾。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曰:“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云:“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以六朝的江、鲍作为品诗之标尺(而且是与“清水芙蓉”一类作品比肩),则其不薄建安以来诗歌之意很明白。他经常提到谢朓:“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曾标横浮云,下抚谢朓肩”(《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明发新林浦,空吟谢朓诗”(《新林浦阻风寄友人》),“高人屡解陈蕃榻,过客难登谢朓楼”(《寄崔侍御》)。谢朓其人其诗,乃是李白推崇的对象。李白的创作深受南朝诗歌尤其是南朝乐府的影响,这一点更是人所共知,毋庸细论。李白何至于用“绮丽”二字将建安以来的诗歌一概否定?如果说李白写作此诗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一时痛快信笔写来,那也可以,但就不能当成
李白一贯的文学思想。否则似可这样解释,即此二句并非概括建安以来诗歌创作的整个面貌,其意殆为:就其绮丽这一方面而言,实乃不足珍也。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垂衣”,《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17又《旧唐书·舆服志》载崇文馆学士校书郎杨炯奏议云:“古者太昊庖牺氏,仰以观象,俯以察法,造书契而文籍生。次有黄帝轩辕氏,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垂衣裳而天下理。”18可见自古以来,圣贤帝王“垂衣”而治,已成为政治清明的象征。李白这两句诗渊源有自,是在议论政治。“垂衣贵清真”这一句中的“清真”二字,论者皆以为指诗歌风格,并举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为证(诗见《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然而仔细考察,这种解释未必可信。李白之前“清真”的用例,如《世说新语·赏誉第八》:“山公举阮咸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宋书》卷九十三《周续之传》:“窃见处士雁门周续之,清真贞素,思学钩深。”《北齐书》卷十三《赵郡王琛传附子叡传》:“叡久典朝政,清真自守,誉望日隆。”陈子昂《遇崔司议泰之冀侍御二使》:“惠风吹宝瑟,微月忆清真。凭轩一留醉,江海寄情人。”这些用例都是
李白的诗风是指某种人格、道德或气质,而不是指诗歌的风格。在李白诗中“清真”一词凡六见:“立德贵清真”(《南陵五松山别荀七》),“我家先翁爱清真”(《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还家守清真”(《留别广陵诸公》),“裴子含清真”(《送韩准裴政巢孔父还山》),“右军本清真”(《王右军》),“终然保清真”(《避地司空原言怀》)。也都是就人格、道德或气质而言,具体地说是指未经世俗沾染的本性真情,
带有黄老学说的清静无为的意味。这首诗里的“清真”也不例外,不是指诗歌风格,而是指人格、道德或气质。就垂衣而治的皇帝来说,“贵清真”当然就不限于个人的人格、道德,而应该扩展到国家的治理,这就带有政治的意味,意思是以清静无为达到政治的清明。“垂衣贵清真”这一句里的“垂衣”和“贵清真”都是指政治而言,即崇尚清静无为,这样讲意思才贯通。这句诗的主语是唐朝皇帝,具体说来就是指唐玄宗,李白称赞他垂衣而治,清静无为(或许是通过称赞表达一种期望)。而实际上,垂衣而治一直是古代、也是唐代帝王贤臣的最高理想,例如为唐代诸帝所崇拜的唐太宗曾经屡次以之自许:“垂衣天下治,端拱车书同”(《重幸武功》);“恭己临四极,垂衣驭八荒”(《元日》)。而此后的唐德宗也有这样的话:“恭己临后,垂衣御八荒。”(《麟德殿宴百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