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
莫泊桑的《骑马》讲述了出身没落贵族的小职员埃克托尔因得到三百法郎奖金,带全家郊游,骑马撞伤一位老人,从此无法摆脱只好接到家中赡养的故事。《骑马》常常和《项链》等作品一起被解读为“表现了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但其实,围绕埃克托尔“梦想——实现——突转”的情节,作者安排了典型的反讽情境,指向的并不是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而是没落贵族残存的美丽幻梦和面对现实的怯懦无能;同时,围绕两个主要人物作者又设置了互相作用的两种反讽形式,对底层民众提出了含蓄的批评,表达了对人类生活的悲观认识。
  一、情节设置中的反讽
  (一)梦想埃克托尔虽是小职员,但作者更强调的是其没落贵族的身份,他的一切悲喜剧都源于没落贵族的一次骑马出行的梦想。作品一开始就用白描手法再现了埃克托尔艰难灰暗的生活,那是“一种自卑的、藏藏掖掖的、自觉羞惭的穷困生活,一种没落的贵族硬要支撑门面的艰苦生活”。正因为他曾有过贵族体验却再不能恢复荣光,所以更留恋过去,既自卑又自傲。这也是整个没落贵族的特点,莫泊桑只选择了他们的住所来表现:“他们住在贵族住的街上,圣日耳曼区的那些凄凉的街上;……这些楼房里,从上到下的住户全是有贵族封号的;不
过从二楼到七楼,都似乎是不大有钱。这些当初盛极一时,但因游手好闲而衰败的人家,念念不忘的是他们的阶级偏见,日夜操心的是怎样维护门第,保持家声。”就在这样压抑的情形下,命运突然垂顾了埃克托尔,让他有了重温“贵”梦的机会。他意外得到了三百法郎,于是决定带全家郊游,并要骑马经过香榭丽舍大街,风光一程。对埃克托尔来说,这次骑马有很多含义:可以展示骑马技术,他热切地盼望着,每晚都要将孩子放在膝头颠动,预演骑马;可以显示贵族素养和英勇品质,他“大谈他的骑马术,讲述他当年在父亲家里的种种英勇事迹”;能使他受到重视,“只凭这一手,就能得到长官们的重视”。正因为他在现实争斗中没有实力,受人轻贱,所以骑马带给他的除了虚荣的满足,更多的则是生存的实际利益。他充满信心地盼望着骑马出行,而这恰恰构成反讽的基础。克尔凯郭尔说:“有的人自高自大,自以为无所不知,面对这种愚蠢行为,真正的反讽是随声附和,对这一切智慧惊叹不已,吹捧喝彩,从而鼓励此人越来越狂妄荒诞,越来越高地往上爬,尽管反讽者无时无刻不意识到这一切是空洞的、毫无内容的。”埃克托尔的梦想不断推动情节向其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梦想早已成为被嘲弄的理由。
  (二)实现埃克托尔的梦想越来越强烈,终于到了实现的这一天。出行前,他不忘炫耀其相马技术,因为这是贵族素养的一部分,“他把马的四条腿一一扳起来捺一遍,他按了按马的
脖子、两肋和飞节;用一个手指头试了试它的腰;他掰开它的嘴,检查了牙齿,立刻说出了马的年龄”。去郊外的路上,他还不忘炫耀骑马技术,“他故意在马背上大起大落按照英国人骑马的姿势小跑着。屁股刚一挨着鞍子,他立刻就仿佛要升入天空似的向上蹿起来”。其实他根本无力驾驭马,“两只眼老是向前盯着,脸上的筋都绷得很紧,没有一丝血”。更讽刺的是,家人误把他的狼狈看作技术高超,“两个小孩在车的颠动、心中的快乐和新鲜空气等等陶醉之下不住地尖了嗓子大叫。马听见喊声害了怕,就狂奔起来”。马越是狂奔,他越是在马背上颠动;孩子越是大叫,马越是狂奔……就这样,他侥幸到达了目的地。但是埃克托尔并没有承认自己无能,而是坚持按原计划绕道香榭丽舍大街返回。因为这是最繁华的大街,会让一家人的虚荣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香榭丽舍大街果然热闹非凡,人越多,一家人的虚荣感越强烈,越兴奋异常;但从另一方面说,骑马越危险。其实,他们的虚荣正成为反讽的对象,“如果我们把反讽看作一个从属性的环节,那么它就是能看透生存中的乖戾、谬误以及虚荣的锐利眼光。……但就其做观察的方式而言,它却并不摧毁虚荣,不像正义摧毁罪恶那样,它也不像戏剧那样具有和解的因素,它强化虚荣,使虚荣者更虚荣,使疯狂者更疯狂”
  (三)突转正当全家人陶醉在荣耀中时,马突然狂奔起来,撞倒了一位老太太!情节的“突
转”与之前的“梦想——实现”结合,恰好形成完整的反讽,因为“事件反讽的受嘲弄者多少明确地表示依恋未来,而始料不及的事态变化使他的计划、企盼、希求、忧虑或者热望发生逆转或遭到挫折”。“突转”被亚里士多德称为“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最能引发恐惧和怜悯,“此类事件若是发生得出人意外,但仍能表明因果关系,那就最能(或较好地)取得上述效果。如此发生的事件比自然或偶尔发生的事件更能使人惊异,因为即便是出于意外之事,只要看起来是受动机驱使的,亦能激起极强烈的惊异之情”。围绕埃克托尔“梦想——实现——突转”的反讽情境,作者展示了没落贵族的迷梦及其破灭。骑马只是一次“贵”梦重温,现实生活中越无力,梦想越具有魅人的力量;出行越光辉绚烂,撞人事件造成的“突转”越富有反讽效果。
  二、人物关系中的反讽
  围绕老太太和埃克托尔,作者又安排了互相作用的两种反讽:一种是“过分自信式”反讽,即“有的人似乎很自信,或者说,被刻画得让我们看上去很自信,他们相信万事皆不出他们所料,而在我们看来,他们的料想却大错特错”;另一种是“自我贬抑式”反讽,即“反讽者戴着假面具,但那是作为伪装或‘代言人’(persona)而起积极作用的假面具”,他“在扮演一个无
知、轻信、诚恳或过于热情的人物”,“给人以低能的印象”。在两人交手的过程中,貌似愚钝的老太太其实异常狡猾,而自认为聪明的埃克托尔其实天真幼稚,恰好构成这两种反讽。一开始,“那老婆子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脸蜡黄”,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同情。埃克托尔从医生那里知道的真实情况却是无甚大碍,他天真地告诉家人,“干系不大”。老太太被送进病房,“苏醒过来,不过据她说,内部非常疼痛”。埃克托尔“一听说她没死,立刻恢复了希望,他答应替她负担的费用”。他付了巨额医药费,虽然医生诊断她休息几天就会好,但老太太就是不承认已经复原。埃克托尔只好把她送进疗养院。在疗养院,埃克托尔不在场时,她“很满意地在喝油腻的肉汤”“面也照常了,眼睛也有神了”,但埃克托尔在时,她却说“毫无希望了,并没有见好”;医生明明知道她没事,但“只要一扶她,她就鬼哭狼嚎。连挪动一下她的椅子,都不能不使她发出悲惨的叫声”;她从早到晚不停地吃,“很快活地跟别的病人聊天说地,好像已习惯于这种不走不动的生活,就仿佛经过了五十年的上下楼梯,拍打褥垫,上楼送煤炭,这儿扫扫那儿刷刷的生活,这是她所应得的休息”;埃克托尔希望通过医疗鉴定了结此事,“约请了四位大名医替这位老婆子会诊”,可是“她听凭他们检查、听凭他们摸、按,一面睁着刁钻的眼睛偷偷看他们。……他们只好万分小心地又把她抬到她的原座上”。这样,过分自信实则无能的埃克托尔变得“万分颓丧”“走投无路”,再也不能摆脱老太太,
要赡养她到终老,而看似愚钝的老太太结束了五十年的洒扫生涯,预备到埃克托尔家安享晚年。从两人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出莫泊桑的嘲讽和同情。在他笔下,埃克托尔是怯懦无能的没落贵族的典型,当他们面对社会的争斗时,特别是与狡诈的底层民众交涉时,丝毫没有防守与反攻的能力,而底层民众也绝不像传统作品表现得全都那么善良坚强。
  三、反讽意旨
  (一)没落贵族围绕埃克托尔的“梦想——实现——突转”,作者表现了没落贵族的地位低下、经济窘迫、精神空虚和怯懦无能。
  埃克托尔的一切悲喜剧都源于骑马出行,而那次出行之所以让一家人“狂热”“兴奋”并为此付出余生的艰辛,正因为那是贵族生活的一次重现。然而整个作品的情节设置又不啻是对没落贵族美丽幻梦的极大讽刺。作品一开始就点出了埃克托尔悲剧的真正根源。他是没落贵族青年的典型,二十岁上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海军部以后,就“在这块礁石上搁了浅”。他从小娇宠:“对艰苦的生活斗争没有受过训练”;耽于幻想:“隔着一片云雾看生活”;无能:“既没有手段也没有抵抗力”;无才:“没有机会从小就发展他们的专才特长”;怯懦:没有“对斗争养成一种坚强毅力”;没有生存斗争的能力:“手中从没有接到过任何武器或工具”……他没想改变
现状,而是更深地陷入泥沼,结交的也是境况一样的穷贵族,时代的落伍者,“这些穷贵族对现代生活是一无所知,既自卑却又自傲”。他甚至到一位同样“出身贵族而家境贫寒”的姑娘结了婚,过着沉迷梦想、不思进取、边缘化的日子。因此,《骑马》与其说展示了一次偶然事件对埃克托尔一家人生活的冲击,不如说预示了没落贵族终将在社会的争斗中一败涂地的命运,因为来自资产者或底层民众或其他阶层的任何挑战都会将他们击垮。莫泊桑对没落贵族的批判除了与19世纪末法国贵族的现状有关,也与他本人的家世相连。莫泊桑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祖父时家庭已趋于没落,父亲更是生活放荡、赌博成性。当莫泊桑回望贵族家世时,尽管充满无限的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没有力量抵挡现实的争斗,只能步步衰颓;而当他面对现实时,却又清醒地看到整个社会充满了资产者的实利主义、掠夺成性;莫泊桑痛恨社会咄咄逼人的进击,同情贵族面临的挤压,又无奈地承认这是他们的必然命运。因此,在《骑马》中,埃克托尔的贵族迷梦尽管并不过分,却最终只能破碎。莫泊桑对这个人物虽不免讽刺,却又寄予深深的同情。
马车夫  (二)底层民众莫泊桑描写过很多卑微凄惨的底层人,对他们抱着同情、肯定甚至赞扬的态度,但《骑马》中的老太太颠覆了许多文学作品中的底层人形象。
  她自私自利、狡猾奸诈。被撞后,“不住地哼哼,两手一动也不动,脸上呆呆地毫无表情”;在疗养院,从“很满意地在喝油腻的肉汤”,到“面也照常了,眼睛也有神了”,再到“不停嘴地吃,慢慢地胖起来”,“很快活地跟别的病人聊天说地”,最后“安安静静,心安理得”。可是对一切人的质疑,她永远不变地回答:“我不能动了,一直到死,我就是这样下去了。”一拨又一拨的医生为她检查,她“一动不动听着,眼里露出狡猾的眼光”。这是一个狡猾刁钻的老婆子,她的后半辈子赖上埃克托尔了。这样狡诈的底层民众,莫泊桑塑造得并不多,但可以见出他对人的认识是全面的。他并没有囿于作者的成见,也没有迎合读者的期待,而是如实表现人的期望、善良、抗争和爱,也表现他们的私欲、挣扎、卑俗。
  (三)社会生活从两人的较量中,也可以看到莫泊桑对社会的悲观认识,他曾称资产阶级社会是“可怕的凡庸和胆怯。或许,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目光如豆和残酷不仁”,人们被“丑恶的偏见、比罪行本身还更令人厌恶的关于名誉的口是心非的理解、堆积如山的伪善感情、装模作样的体面、可恨的功名心所压迫、俘虏和毁损”。这种认识既是受福楼拜教育时便接受的社会怀疑主义的发展,又是他对社会现实深恶痛绝又无能为力所决定的,表现在作品中,则是跟“强烈的喜剧气氛一起——并且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郁郁的感伤情绪”
  (四)总体反讽莫泊桑并未就此止笔,而是将反讽深入到形而上的高度,因为反讽“不是对这个或那个现象,而是对存在的总体从反讽的角度予以观察”?輥?輯?訛。通过埃克托尔,莫泊桑既讽刺了贵族迷梦,又指向生活现象的不可知、人的痛苦的挣扎,以及一切希望和努力的徒劳。因为从本源上说,人类存在即含有反讽的成分,一方面是“地道的或原始的反讽者”上帝,“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超越凡俗,独揽一切,永不泯灭,无拘无束”;另一方面是人,他“深陷在时间和事务之中,盲目行动,临时应付,生命短暂,不得自由——而且自信得竟不知道这即是他的窘境”作者借助埃克托尔骑马出行的“梦想——实现——突转”最终指出了整个人类生活的悲剧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