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姑妈病重的消息，已经是在她卧床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当时我家的新房正处于装修扫尾阶段，琐碎活儿很多，但我实在放心不下从小疼我爱我的姑妈，于是扔下手中的活儿就出发了。
  坐在奔驰的列车上，历历往事一件又一件地浮上心头，仿佛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年轻的时候，姑妈是远近闻名的好姑娘。她美丽、善良、孝顺、勤劳，又做得一手好女红。她缝衣服、做鞋子从来不用量尺寸，包你穿在身上既好看又得体。姑妈出嫁后，一直没有生育，身边只有姑父家一位没爹没娘的远房侄子。姑妈非常喜欢孩子，把我们几个侄子侄女视为己出。那时，只要一有时间，我们几个总是设法个事由去姑妈家里住上几天。吃着姑妈烧的可口饭菜，穿着姑妈缝的漂亮衣服，戴着姑妈编的喜人饰品，我们几个心里甭提那个美呀。俗话说，养女随姑，我长得不象妈妈却酷似姑妈，以至于初次见面的人总是把姑妈当成我的妈妈。应该说，在侄子侄女中，我是最不让姑妈省心的一个，也是她最疼爱的一个。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又混不讲理。每次去姑妈家总要和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们打架，打完后又累得闹病，为此，姑妈没有少操心。
  后来，为了帮婶婶减轻负担，姑妈从我叔叔家领养了一个。她又说服姑父的前妻，接回姑父的女儿从家里出嫁，感动得这位表从此一直称她为妈妈，逢年过节、大事小情的，总要回家看看。接下来，姑妈从自己的亲戚朋友家筹借了钱款，设法为她那个远房侄子娶上了媳妇。这样，姑妈虽说没有亲生儿女，身边倒也满是浓浓亲情。
  再后来，我的那位长大成人参加了工作，姑妈又把远房侄媳生下的小孙子带在身边，这一带就是三十多年，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由于家里生活困难，姑妈的这位孙子二十好几也没有说上媳妇。那时，姑父早已去世，姑妈为此非常着急，就又舍出老脸，东家挪，西家借，托人从云南拉扯来个苗族姑娘跟孙子成了亲。不久，孙媳又给她生了个讨人喜爱的曾孙，如今已经上了小学。
  下了火车后，我又改乘汽车赶往姑妈居住的小村庄。在车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设想着和姑妈久别重逢的情景，但没有想到见面的景况会让人那么心酸。随着那位苗家媳妇的一声招呼，姑妈从隔壁回来了。她不是用双脚蹒跚着走回来的，而是用膝盖在地上爬着挪回来的。一头未加梳理的苍苍白发，一张老树皮似的灰脸，一双目光呆滞的眼睛，一身肮脏破旧的衣衫……，这就是我那干净利索出了名的姑妈吗？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注意到，姑妈在
看到我的一刹那，那双呆滞的眼睛中射出两股异样的光芒，随后，紧紧抱住我号啕大哭。她抽抽噎噎地告诉我：前天晚上，她梦见我乘坐一辆白的小吉普来看她了。没想到今天我果然到了，只不过坐的是一辆黑的小吉普。我的心不禁震颤起来，前天晚上，不正是我和爱人商量着第二天去看姑妈的时间吗？亲人与亲人之间的信息感应竟是这么准确、强烈，我算是亲身体验到了。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死神没有拉走姑妈，她又从重病中恢复过来，只是双腿已经不会站立走路了。看到随行的司机，姑妈没有忘了给侄女留点体面。她说：我不是没有衣服穿，可这腿不听使唤了，穿不出干净来。然后，又小声对我说：姑姑这个样子，不让人家笑话吗？
  屈指算来，时光已经流逝了二十五年。可是姑妈家那破旧狭小的院落，家徒四壁的陈设，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所不同的只是院里的厢房拆掉了，栅栏门代替了砖砌的门楼。午饭的时间到了，为了多和我呆一会儿，姑妈执意不要我带司机去镇上吃饭，吩咐孙媳去隔壁的小卖部买几袋速冻饺子煮煮。为了不让她破费，我让表嫂，也就是姑妈的侄媳，端上了他们家做的萝卜韭菜馅素蒸饺。席间我才知道，这是为了给表侄——姑妈的孙子过生日，表嫂特意做的“好饭”。表侄媳还特意加了一道凉菜——香油、蒜末、盐水拌菠菜，算是对客人的“款待”了。吃饭时，见我抬头观看破旧的屋顶，姑妈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指着上面的苇帘说：你
心眼儿好哇，当年没有钱，房子封不了顶，这苇帘还是你掏钱给买的呢！姑妈还对我说，不要惦着她，现在家里的情况比我当年离开时强多了。大米、白面不少吃，更不用担心饿肚子。接下来，姑妈便是不住嘴地夸赞她家的小曾孙如何懂事可爱，学习成绩如何如何之好。到后来，姑妈还有点难为情地求我帮帮她，想法儿给她的孙子在外边点事儿干，说是现如今孩子身子骨儿不行了，好歹帮他混碗饭吃……。
  真让人难以想象，几十年过去了，面对日复一日的贫困，姑妈竟是这样的漠然，自己已经到了这种境地，心里惦念的仍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子孙。今年，她老人家已经七十八岁高龄了，难道就这样苦熬到生命的尽头，也无怨无悔吗？本来，关于如何安度晚年，姑妈可以有好几种选择，比如作为孤寡老人入五保颐养天年，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住到任何一个侄子侄女家中去，让我们象亲生母亲那样照料她，为她养老送终等等。姑父去世后，也曾有很多好心人为她当红娘，凭她的自身条件，不难到一个好的归宿。总之，无论她选择哪条路，都不会是现在这种境况。但是，无论谁也劝不醒，姑妈硬是把自己圈在了这个小院子里，鞠躬尽瘁地奉献了一生。多少年来，她自己节衣缩食，却把我们几个和其他亲友送的钱物全部贴补给了这个家。为了她那时刻牵挂的孙子、曾孙，数九寒冬，姑妈甚至把我那位送来的煤让他们享用，而自己宁愿在不生火的屋子里受冻。
  姑妈已经把自己和表哥家融为了一体，亲友们关照姑妈，必须连表哥全家也一同照料，否则，她也不会享受到照顾。按理，凭我们兄弟妹对姑妈的情分和经济条件，出点钱物帮帮他们也不是不可以，就算是扶贫吧。问题是表哥和表侄不争气，馋懒疲滑，拿着日子不当日子过，从姑妈手中拿到我们给的钱，就去喝酒、赌博。喝醉了、赌输了，回到家里就打老婆。后来，表侄因为喝酒过量得了胃出血，叫来救护车去了医院急诊室。这以后的日子就更是雪上加霜了。因为困难，姑妈的曾孙一直到了九岁，才上了学。今年春节，按照规定姑妈家本来不该列为困难户，但村干部可怜这位好心的老人，还是送来了过节用的食品。在这个家里，唯一让我的心得到安慰的，是姑妈那位苗族孙媳。虽然至今她只会说几句简单的汉话，但对对奶婆却是百般照顾，自己省吃俭用，却变着法为老人家做出可口的饭菜。这也许是应了好人有好报的那句老话吧。
  面对自己至亲的人，我们几个侄子侄女中，心灵备受煎熬的，要数那位被姑妈领养的。她已经当了姥姥，因为闹病一只眼睛都失了明，但为了报答老母亲的养育之恩，每月至少一次带着钱物来看望姑妈。据说，望着越来越衰老的母亲，每次来，都是欲哭无泪。明知道送来的钱母亲花不到，带来的食物母亲吃不着，但为了那份儿难以割舍的亲情，她每次都是咬着牙来，含着泪走……。一天晚上，接到姑妈病重的电话，连夜赶到了家中。
她气愤地质问姑妈那个不孝的孙子：为什么不抓紧把老人送进医院。那家伙居然振振有辞，说了声：没钱！然后让带姑妈从家里走人。这下，可把老人气坏了，她叫着不孝孙子的小名，说道：这房子是你爷爷和我一手操持着盖起来的。你那时只有十来岁，连块砖头都没有摸过呀。该走的是你们。
  姑妈对见到蓝天白云的渴望，对残疾人拥有手摇代步车的羡慕，把我的思绪又带回到现实中。我当即出钱让表哥陪同司机去附近的县城购买。好半天过去了，他们空手而归，遍县城也没有买到。望着姑妈失望的神情，我向她承诺，明天我到市里去买，再买不到，返回省城也要给她托运回来。我心里明白，就姑妈现在的身体状况，无论是什么样的助力车，她自己都驾驭不了了。我也很难设想，表哥和表侄他们会推着她常到外边走走。但我相信姑妈看着车，就会睹物思人，想到亲人们在关心她，生命中就会多一丝希望。我知道，姑妈在表哥表侄身上已经看不到什么希望了。她之所以能够坚持始终，初始是为了不背弃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后来，心里也割舍不下这份选择了。
  分别的时刻到了，姑妈坐在门槛旁边，挥着手，留着泪，为了多看侄女一眼，任凭大风吹起缕缕白发，也顾不上理一下。老人家嘴里还喃喃地说：头死前，这怕是咱们娘俩见的最后
一面了。我想，这情这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因为它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了。悲也，姑妈！哀也，姑妈！我为您一生的痴迷、执着而悲哀，也为自己想要帮您却束手无策而无奈。送上一辆助残代步车，带去我的一片深情，请您接受侄女这无奈中的付出，同时收下侄女这颗滚烫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