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性之诗
——昌耀诗《河床》解读
郭培旺3970字
2014.12.4
我在想,同样是“大地的歌吟”,《河床》与《我爱这土地》的区别在哪里?高二选修的昌耀,超越初二必修的艾青之处在哪里?
我的答案是:它的每一句都是诗。
我们不能顺利、顺口、正常地读这首诗,呼啸而过的读法注定懵懂;要慢下来,腾出一个宽敞的心脏和大脑,去感知,去再创造。
我的底线是不限制学生的感知可能,不拘束学生的解读空间;老师只是一家之言。
理解《河床》,关键点无非两条,一是中心意象“河床”的意思,二是词语文句的诗意。整体、局部,浑然一体,难以截然分开,所以两个任务的完成其实是同一个过程。
全诗一共有9节。九节诗行,刚好扣黄河九曲。
1——3节,河床从巴彦喀拉走下。
4、5节,我走向大海,怀恋着源头。
6——9节,我激情澎湃,包容万物,伴随潮汛,崛起于大地。
我想,有三个生僻词语,可以促进学生对《河床》诗风诗意的了理解。
1、刮木。这是青海方言音译词,意为“刹车片”,旧时马车上有用。
2、驰道。《汉书》记载:“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驰道”是秦始皇修筑的以咸阳为中心的、通往全国各地的大道,其中央是皇帝独用的专路。
3、昆山之玉。李贺《李凭箜篌引》有“昆山玉碎凤凰叫”之句,言其玉之脆;秦李斯致秦始皇的《谏逐客书》曾提此词,是玉中之最美者,多喻优秀人才。
这三个词语,有民间气息,有历史深度,有书面语之典雅,从一个侧面折射了《河床》的诗歌特质,这是一首特别耐人咀嚼的长诗。
它的美感,我体会到的有以下几点:
1、反常识书写。
第1节。
我从白头的巴彦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但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
这是开头三行。在这里,“我”自然是题目所指的“河床”。河床又称河槽,为平水期河水所淹没的河谷底部;本诗之中,自然是黄河河床。严格来说,河床是承载河水的底槽,是静止的固体,自然无法“走下”。诗人这样写,有了延伸感、蜿蜒感,读者好像可以看到大河如龙穿山跨峡,可以听到河水拍岸昼夜夏春。这是化静为动,更是难以言说的诗性思维。
“白头的”,更是满含深意的无语拟人,山白头、豹白头、鹰白头、诗人白头。我们知道1957年开始昌耀先生就被打为右派青海务农,这是一场错误的流放,几乎类似屈原。在寂寞、静寂的边远山地,诗人与白茫茫相守,人兽山,为一体,如苏轼般“侣鱼虾而友麋鹿”,被时间遗忘,被“世界”遗忘,被人遗忘。
所以,今天我的离去,让雪豹“目送”。我是“值得怀念”的一个,“但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我可以涅槃般挣脱,而白头的他们不能。初读此处,或许会觉得不够通顺,怀疑是否应为“但我是更值得骄傲的一个”,细读则会推翻,原句的重点与重读处在于“值得骄傲”而非“更”。
接下来的叙述点是“唐古特人的马车”。马车做甚,去往何方,诗中无解;倒是有一句话,“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该作何解?河床阔厚无声,为何轻轻地笑了呢?我终于见到了人烟、人,我的胸脯终于有了自己的价值?
2、反义词在同一语境下的完美使用。
第2节。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
“他们”,可以理解为赶马车的唐古特人,也可以释为“人们”。我是巨人,躺倒在地,做路、做风向标,头在白山,脚踩大海,车轮咯噔噔碾过;这是一个奇绝的想象。
又是“屹立”的河床!河床缓缓起身,巍峨如山,俊朗如仙,给予马车、唐古特人、龙的华夏以佑护、以指引。它是精神的象征,是不倒的图腾。
“躺倒”和“屹立”本是相反的动作,却被诗人昌耀大胆地统一了起来。一是大地上的印痕,一是高空里的精神。这里有一种启迪读者想象力的诗意。
从“屹立”一词开始,诗歌进入了无法遏制的狂飙抒情和意象纷至状态,瑰丽。此时的诗,节奏快了起来,声调高了起来,意象大胆了起来;风驰电掣,呼啸咆哮。诗歌在加速!这让人联想到众多的类似作品,如郭沫若《天狗》,如李白《将进酒》。本段适合高声朗读,有一种高原美。
第三节。
我是滋润的河床,丰水期来临,沿岸的庄稼、人民和文明,因我而呼吸、繁衍和繁茂;我是干枯的河床,冬寒料峭,枯水期的我,正在经历苦难和考验,我像寒风里农妇的皴裂脸庞。这就是“滋润”和“干枯”这对反义词给予读者的想象。诗人用简单的词语,创造出了极有跳跃感和辽阔感的诗歌之美。
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慈航》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一百头雄牛》
3、长短句的断崖式落差处理。
第3节。
是的,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我是滋润的河床。我是枯干的河床。我是浩荡的河床。
我的令名如雷贯耳。
马致远的诗第一行34字,第二行8字。浩荡与静止、澎湃与立定、惊心动魄与惊魂未定,出现在一节之中,似有李白的诗歌美。大起大落自由自在的分行,让昌耀诗大气淋漓、诗味酣畅。
第7节
激动万分的诗人,在第7节脱口而出、不吐不快:
“我把龙的形象重新推上世界的前台。”
单行成段。这是水到渠成的宣言式抒情。
全诗共有9节。和句子的长短交错相共振,昌耀此诗的段落布置也是极为跌宕的:最长的第6节10行,最短的第7段紧随其后只有1行,剩下的段落2—8行不等。
一般而言,这最冲动、最一言以蔽之的那一节,应该是诗人诗心诗意最蓬勃、最浓缩的表达与概括。
这首诗理解为“龙的崛起”,应该是不会出错的。龙为何曾经陨落、现在是什么契机使之崛起,龙又具体指代什么(是国家实力、民族形象,是华夏精神、东方血脉,还是别的呢),结合共和国历史,这些答案都可以具体而论,当不在话下,难度不大。若是结合昌耀青海20年的右派经历,把它解释成“右派与”的苦难当然不会出错,这“弯路”是昌耀这个人的苦难,也是民族的苦难。现在,从蛰伏的远地出发,切后余生,龙抬头吧。
4、联想下的磅礴诗性。
如上所述,很多普普通通的词语置于诗行,它就有了超越本义的无穷美感。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诗坛,曾有一场关于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这两条道路的激烈争论;昌耀之诗大体上属于前者。
比如“我是浩荡的河床”,那河水澎湃的日日夜夜,那灌溉、滋润的飞禽走兽,那见证、瞩目的生老病死,都会出现在读者的大脑之中。而且,“浩荡”之仄音、“河床”之平音,配合起来有奇异的朗读快感。这是读诗的重要素质,应该教会学生去感受。
这种“知识分子写作”的一个很大标志就是书面词汇的大量使用,如“令名”“如雷贯耳”,以及“鱼贯而行”、“须臾不停”、“可远观而不可近狎”、“通都大邑”等等。
诗歌里出现最多的有一个字是“我”,这是一首极度张扬自我精神的诗歌。但是,“我”的所指是有变化的,在前5节,我还是“河床”;但是在第6节,“我”一下子张扬开去,成了无所不包的万物!
第5节却陡然回到源头,回到巴彦喀拉。
我爱那里的兀鹰、猎人、母狼、黄河象。“我是父亲”,这一句比较难理解:它承接上一段的“雄性美”,又开启下一节的想象之极致。我的巴彦喀拉是我长久呆过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是我家人般的存在,狩猎与被猎、存在与消亡,都是我的永恒之家。
联系昌耀先生20年的青海右派生涯,有如此深情厚谊就不难理解。
所以,在醒与睡的每一个瞬间,我的脑海里都闪着过去的一幕一幕。
第6节。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你们。”“你们”,就是巴彦喀拉的万事万物、每时每刻。这“看见”是怀念、是信仰、是无边的执著。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表现为大千众相。”我看到了大千众相,就吸纳了大千众相,我就变成了大千众相。我带它们横冲直闯。
于是,我是那些地貌景观——屈曲的峰峦、下陷的断层、切开的地峡、眩晕的飓风。
我是纵的河床。是横的河床。“纵”在此处是指海拔、下陷、切开,“横”是指蜿蜒、连绵、崎岖。
这横横纵纵的交织成了乐谱,成了和声,成了交响乐。
我如此华美高贵。“我一身织锦,一身珠宝,一身黄金。”
在丰水期与枯水期,我或张或驰,张弛如弓。我覆盖土地,如战将厮杀战场;我所到处,河水奔腾,万物生长。
而我也存在于时间的大河之中、存在于洪荒的大漠之中。我“是宇宙洪荒的一片腭骨化石”,我渺小;我“是始皇帝”,我又伟大无比。
“始皇帝”的写法惊世骇俗,不仅是秦始皇,是所有王朝的始皇帝,是时间源头的开辟者。此处的“始皇帝”与诗歌开头的“巴彦喀拉”可谓同义语,它们都象征着时空遥远的起源。
从此开始,“我”就成了无所不包的存在,下面两行与《天狗》可以相提并论了: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我是日底光,我是一切星球底光,我是X 光线底光,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
不过昌耀诗行的跳跃性更强。“帆樯”河海,“广场”城市,“通都大邑”全景视角。“展开的景观”、“不可测度的深渊”,从广度和深度写无所不在。
“结构力”是理工科,“驰道”是文史哲,“球门”是挥汗如雨的现实热度生活。
昌耀诗行的跳跃性于此可见一斑。它是超越了“大地的歌吟”这一单元主题的。
“自我互释”,它诗诠释。
总是金野牛。
总是午间热风。
总是铺盖而来。总是席卷而去。
总是波浪线。
总是拓殖的土地。总是以阅兵式横队前进的拓殖者的波浪线。
总是十字镐。总是䦆头。总是。
总是蓄水池。
总是营地。总是轮翼。总是西去。
在金野牛后面,梦觉的拓殖者执弓挟矢以猎。
总是后浪推前浪。
总是灿然西去。
在每一层波浪线最先消失之前总是举旗者。
总是紧追不舍。
——《午间热风》1985.7.26
有亟亟于报国用世之心,
有切切于求贤问聘之思,
有信息断绝的忧愁、悔恨、狂怒,
有履险临危之无惧,
有开路建碑筑亭之歆羡,
有金元拜物之可疑,
有精力渴待挥霍净尽之傻念,
有蒙诟病之虞。
——《雄辩》
在这首诗里,昌耀先生并非只有咆哮般的力量感,也有另一种大地般的自信。这集中体现在诗歌最后两节。
第8节。
“而现在我仍转向你们白头的巴颜喀拉。”
诗人从悠远的宇宙畅想中跳脱出来,重提“你们”。从第2节的“他们”到这里的“你们”,情绪越发激越,词语所指应是一致的,其最直接的涵义应该是指“唐古特人”,若深究,应是“人民”、“大众”、“百姓”之类。
下面的连续三行,有着相似的句式。
“你们的马车已满载昆山之玉,走向归程”,不虚此行,在游牧中谋生。
“你们的麦种在农妇的胝掌准时地亮了”,“胝掌”来自成语“胼手胝足”,意思是“生了老茧的手掌”,麦种如灯而亮,是说河床之水滋润了庄稼,孕育着美好生活,农耕有着落。
“你们的团圞月正从我的脐蒂升起”,脐带之蒂,河床之上,人间圆月升起。这是幸
福。
第9节。
潮汛到来。河床有了用武之地。
潮汛象征着美好未来。无边愿景,在省略号里不言自明
整首诗,起始舒缓,中间高亢,结尾沉稳,恰似黄河的一路征程。
我经历多少苦难之煎熬,如今潮汛到来,我开始流淌中原、滋润大地,我磅礴于浩渺时空,冀望民族振兴、民富国盛。这恐怕就是《河床》一诗的所指。
多句号,斩钉截铁。
民族。个人苦难。力之美。——多解性,繁复感。
(1)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但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
我老远就听到了唐古特人的那些马车。
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
我让那些早早上路的马车,沿着我的堤坡,鱼贯而行。
那些马车响着刮木,像奏着迎神的喇叭,登上了我的胸脯。轮子跳动在我鼓囊囊的肌块。
那些裹着冬装的唐古特车夫也伴着他们的辕马谨小慎微地举步,随时准备拽紧握在他们手心的刹绳。
(2)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
(3)是的,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我是滋润的河床。我是枯干的河床。我是浩荡的河床。
我的令名如雷贯耳。
(4)我坚实宽厚、壮阔,我是发育完备的雄性美。
我创造。我须臾不停地
向东方大海排泻我那不竭的精力。
我刺肤文身,让精心显示的那些图形可被远观而不可近狎。
我喜欢向霜风透露我体魄之多毛。
我让万山洞开,好叫钟情的众水投入我博爱的襟怀。
(5)我是父亲。
我爱听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血流沸腾。
我称誉在我隘口的深雪潜伏达旦的猎人。
也同等地欣赏那头三条腿的母狼。她在长夏的每一次黄昏都要从我的阴影跛向天边的彤云。
也永远怀念你们——消逝了的黄河象。
(6)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你们。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表现为大千众相。
我是屈曲的峰峦。是下陷的断层。是切开的地峡。
是眩晕的飓风。
是纵的河床。是横的河床。是总谱的主旋律。
我一身织锦,一身珠宝,一身黄金。
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
我是时间,是古迹。是宇宙洪荒的一片腭骨化石。是始皇帝。
我是排列成阵的帆樯。是广场。是通都大邑。是展开的景观。是不可测度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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