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杀嫂的主题分析(一)
【内容提要】
从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的合理化角度对“英雄杀嫂”这一故事类型进行主题分析,元明侠义故事多借助英雄在“酒与”、“江湖与家庭”、“兄弟与妇人”等多元选项中作出既合乎江湖规则又合乎伦理道德的选择,以确立英雄在江湖中的地位。这类侠义文学为达到此目的,不惜以丑化女性和婚姻作为牺牲,并把杀死妇人当作江湖结义的一种仪式来渲染。此外,早期血腥的“杀家”故事演变为元明“杀嫂”故事,也有其必要性和可能性。
【关键词】英雄/杀嫂/杀家/醉酒/好/仪式
“英雄杀嫂”并非高频出现的故事类型,但“武松杀嫂”、“石秀杀嫂”却在民间影响深远。杀嫂故事大致包含如下母题(普罗普称之为“功能”):①兄弟相认(弟弟英武过人);②叔嫂相见;③嫂嫂喜欢小叔子(并有一定挑逗行为);④英雄拒绝嫂子的诱惑;⑤嫂嫂与别的男子私通;⑥嫂嫂有离间和陷害英雄兄弟的行为;⑦英雄侦察出嫂嫂的;⑧英雄审讯嫂子;⑨英雄杀死嫂子。本文基于此选定讨论的文本,除《水浒传》外,尚有《双献功》、《燕青博鱼》、《还牢末》、《三虎下山》、《闹铜台》等元明水浒杂剧,元杂剧《替杀妻》也是典型的杀嫂剧,有相关“杀妇”情节的作品则更多。本文不是母题分析,对涉及的伦理问题不作评价,只是尝试对“杀嫂”这一故事类型的支撑主题进行文学层面的解剖和分析,说明在特定社
会思潮的背景下,作为文学,如何做到既能保持其基本情节应有的传奇性,又能合理化地为这些特定的社会思潮作出艺术的诠释,出这一故事类型基本情节构造的必然性。
一、英雄不能好
元明是市井文学的发展和鼎盛期,小说和戏曲互相改编,塑造出来的英雄人物,共同特征是不好女。
武松故事早就开始流传,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已有“行者武松”,并称道:“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财气,更要杀人。”1]此时的武松,是一个不守戒律、贪财使气的酒行者。元人杂剧武松剧仅存目三种2],无法得知武松胆如何,但明以后各刻本《水浒传》中,武松面对潘金莲的挑逗,反应是“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3](24回,p336)
这一形象转变并非偶然。关公形象也有同样变化,《三国志·蜀志·关羽传》注引王隐《蜀记》:“曹公与刘备围吕布于下邳。关羽启公,布使秦宜禄引求救,乞娶其妻,公许之。临破,又屡启于公,公疑其有异,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自安。”关羽在战斗结束前,屡次相求曹操,要娶秦宜禄妻杜氏,而曹操见杜氏异,自纳了,关羽当然不高兴。英雄好是人之常情,但这一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不断被歪曲,以致引出《关大王月下斩貂蝉》的故事。据车王府曲本《斩貂蝉全串贯》,吕布既灭,貂蝉被擒,关羽认为“妖女丧邦”,恐为所惑,细加盘诘,貂蝉历叙古今兴废,颇有见地,然关羽不悦,拔剑斩之4]。
另有北京戏曲研究所藏本,谓关羽恐貂蝉为人糟践,故杀之。无论为何杀之,总之是要拒绝美的诱惑。女主角在后世演绎中由杜氏变成貂蝉,不变的是美,关羽由乞娶美人变为斩杀美人。上田望对“斩貂蝉故事中,关羽何以斩貂蝉,实在令人难以理解”5],其实这是民间“英雄不能好”观念在文学中的简单演绎,关羽无端杀人,戏文反唱:“关羽斩貂蝉:形魂杳杳归阴府,四海扬扬名誉传。”6]传的什么名?不好的名。
明清家训多有这方面的议论,如称:“深儿女之怀,便短英雄之气。”7]“男子刚肠少,常偏听妇人言,离间骨肉,争长竞短。”8]到极致便成为“只不听妇人言,便有几分男子气”9],作为男性代表的英雄人物,尤应远离诱。如在潘巧云美面前,石秀是:“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3](45回,p663),“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3](46回,p682)
英雄不仅不能为美所诱,夫妻间的性生活也要尽可能降低。宋江早期形象是个酒之徒,
喝酒、狎妓、杀人、放火(注:元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杂剧》“楔子”,冲末扮宋江上,自云:“幼小郓城为司吏,因杀娼人遭迭配。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顺天呼保义。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顺天呼保义。曾为郓城县把笔刀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脚踢翻蜡烛台,延烧了官房。”见傅惜华等编《水浒戏曲集》第1集,16页。),《水浒传》却反复强调“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为念”3](21回,p287)
。天王晁盖也“最爱刺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卢俊义“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3](11回,p185)。表面看来,不亲女只是为了“打熬筋骨”、“打熬气力”,深一究之,又不尽然。
英雄耽于女,便“不是好汉的勾当”,宋江教育王英:“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3](62回,p921)“做好汉”是男人取得话语权力的先决条件。好汉耽于女,必会带来奇耻大辱,雷横一时兴起,听那白秀英唱了几支曲子,便落得勾栏门首戴枷示众,还连累母亲吃人耳光3](32回,p464)。远离女还是避祸的需要。
二、美人祸水
我的美女嫂嫂在男权社会法则中,女性的存在是为男性服务的,其中之一是性的服务。自古以来,人类都把性行为视作男女之间一场生理和意志的较量,失败意味着优越地位的丧失,意味着被操纵,这对处在主人翁地位的男性来说,他们在女性面前将永远面临愉悦与投降的危险局面。对性的渴求是男人无休止的生理需要,而性的失败又成了男人的尴尬。于是,男性英雄在性的诱惑面前分化为两种模式:以未央生之流为代表的“性英雄”,以石秀之流为代表的“性的憎厌者”。要么战而胜之,要么远离诱惑。两者之间,后者拥有更多伦理上的支持,于是,男人通过不断完善的理论结构对女性进行诅咒、贬抑,实质上掩盖着男人性挫败的自卑与对女性性魅力的恐惧。男人通过这种方式,将自身性需求和性能力的冲突,嫁祸为女与事业的冲突。
站在社会学角度,当然要批判“女人祸水”论。文学史上能成为“祸水”的,往往只是具有性魅力的美女。她们即使不主动加祸于男人,也必将成为男人的负累。贞洁如林冲娘子,也是变相的惹祸者。林冲只因娶得美貌“好娘子”,惹着高衙内“自见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3](7回,p103),要将林冲置于死地。故林冲发配离京时对丈人说“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3](8回,p115),听来令人心酸,却是无可奈何。江苏农村打麻将有唱牌习俗,打西风唱“西”:“西门庆呀,武松杀嫂,美貌佳人,惹祸的根苗……丑妻薄田家中宝”10]。一个“惹”字说得好:本人无意为祸,美貌必将引祸。高衙内看上的定是“美貌佳人”。未央生“选丰姿严造花名册”,只选那“有几分姿”的女子,丑女自然免受其祸。一夫多妻制的男权社会,女性生育功能已非价值的衡量标准,女性作为男性的性对象,价值最终受制于男性的性审美需求,其中对“姿”的要求成为性审美的主要条件。
由于女性是作为男性的需要而不是作为独立的社会主体而存在,女性的社会进取之路被父权文化堵死,妇女惟一可能,就是拥有倾倒男人的性魅力:美貌。反过来说,只有美貌的女性才可能获得影响、支配男人的机会。孙绍先分析《西游记》说:书中雄性妖魔大都奇丑无比,而雌妖的化身多是绝美女,对此只能理解为:男性靠恐吓和暴力迫害人,而女性则靠美诱惑人11]。
作为“家中宝”的女性形象,多有外貌丑化的倾向。闺训女子“四德”有“妇容”要求,“决不是要求女性注意修饰打扮,而是相反,要求女性尽可能自觉地减少对异性的吸引力”12]。唱三国听三国之人,都宁愿相信
诸葛亮因为娶了一位丑陋的贤妻而受益无穷,而不愿看到孙权、周瑜因为娶了大乔、小乔而有什么好下场。奇怪的是,像无盐、宿瘤这样有德无貌的国宝级女子,从来都只有理论说教上的意义,却很少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角,无论是诗文、笔记、小说还是戏曲,都乐于以美女故事为素材。作为男人书写的文学,其对于美女的态度是既爱又恨:一方面,美女是艺术表现的审美对象;另一方面,美女又是咒骂、贬损的对象。于是,充斥
其中的总是关于红颜薄命、美人祸水的故事。
三、酒是女人的替代品
在侠义故事中,“酒”、“”或相伴、或相向而出现。
对于情男女,酒是的最佳媒体,王婆为西门庆策划的第一出戏,便是吃酒,“待他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3](24回,pp346-347)。裴如海精心策划的第一出戏,同样是吃酒:“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下这等有力气的好酒”,结果“那淫妇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怀,便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什么?’”3](45回,p668)元明杂剧中的男女互通,仍然以酒为媒,《替杀妻》:“(旦上云)准备酒食,等待小叔子。”13](第2折,p761)《燕青博鱼》中的王腊梅:“我则想着衙内,藏下些好案酒果品,留着我和衙内相约定,去后花园吃几杯。”14](第3折,p26)《三虎下山》
王腊梅挑逗丁都管:“我见你这小的,生的干净清楚,委的着人,我有心要和你吃几钟梯气酒儿,你心下如何?”15]
对于普通男子,酒是的催化剂。酒本身并无道德选择,行为主体终归是人,《水浒记》中张文远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迷人人自迷。”16]私情男女吃酒,便不同于英雄:一,“吃酒”是调情的手段,酒本身不是目的;二,场地不在闹市酒楼,多发生于后花园,方便酒后行为;三,酒具多为杯、钟、盏等小容器,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借酒说“梯气话”,“吃梯气酒”,所以不会像英雄一样“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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