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常合道”的修辞手法看“奇趣”诗学观
苏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本文着重从反常合道的修辞手法:语象的组合和变形两方面来探讨“奇趣”诗的审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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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合道”的“奇趣”诗学观是苏轼在评柳宗元诗时提出的。
柳子厚诗曰:“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东坡云:“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1](P43)
清代吴乔《围炉诗话》卷一对苏轼提出的“奇趣”作了解释:“子瞻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此语最善。无奇趣何以为诗?反常而不合道,是谓乱谈。不反常而合道则文章也。”[2](P185)吴乔以“奇趣”作为诗歌审美特征之一,并由此出发区分了“文”与“诗”的不同特征。清代何绍基对“奇趣”的生成进行了探讨:“诗贵有奇趣,却不是说怪话,正须得至理,理到至处,发以仄径,乃成奇趣。”[3](P189)
什么是“反常合道”?“所谓反常合道,就是超乎常规,合乎常理。细而言之,反常就是在内容上违反人们习见的常情、常理、常事,在艺术上超越常境;所谓合道,就是表面看来不合常规,不合形式逻辑,却合乎情感逻辑,读者不仅不觉得不合法度,反而感到新颖奇突,别出心裁,倍显功效,于不自意中把人引入一个隽永的艺术境界。”[4]
诗歌是一种表现性的创作活动,诗人在感情的激发和驱动下,通过直觉的心理活动,从客观物象中捕捉出或创作出恰能表达情趣的意象。在经过熔铸提炼显像性的语言,把意象物态化,形成诗歌的语象(icon),传达出作品的意境。
我们将目光集中于诗歌语象的构成方面,来探讨“反常合道”的修辞手法。
一、语象的组合
首先,从语象组合的角度看,“反常合道”体现出组合的超常性和无序性。超常性就是把相互对立、相互矛盾或相距甚远的情景组合起来,无序性体现在词句之间无先后顺序,使画面与画面之间缺乏逻辑上的联系。
“反常合道”这种修辞手法与我国“物虽胡越,合则肝胆”的道理不期而合,也与西方现代诗学中
的“悖论语言”和“悖论情景”极为相似。悖论(paradox,也可译作诡论)是古典修辞的一种,指表面上不合理而实际上合理的陈述,后来这个概念被引入诗学,美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克·布鲁克斯在《诡论语言》一文中说:“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清除诡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诡论语言。”[5](P354)使用诡论语言可以使诗人获得其他方法无法取得的表达效果。按照他的说法:“诗人必须靠比喻生活。但是比喻并不存在于同一平面上,也并非边缘整齐地贴合。各种平面在不断地倾倒,必然会有重迭、差异、矛盾。”[6](P360)比喻的本体和喻体是不相容的事物却被置于同一格局中。简言之,“悖论情景”就是把最不合理的、最反常的语象组合在一起,来取得惊异的效果。
惠洪《冷斋夜话》中所举的柳宗元《渔翁》一诗意境清新独特,超凡脱俗。全诗最有“奇趣”的是“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烟消日出”应是“始见人”,却“不见人”,虽然没有见到人却听到桨橹“欸乃”之声,虽有桨橹之声却只见青山绿水,几转甚奇。桨橹“欸乃”之声与“山水绿”并无必然的联系,可诗人将两种不相干的情景反常地组合起来,通过语象的跳跃,一幅生动的画面便出现在读者眼前了:清晨,烟消日出,江面一片静寂,一条渔船划过江面,打破这出奇的静谧,山水似乎苏醒过来,变得更绿了。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作者当时由于政治革新失败而被贬至荒远地方,所以把自己比作“沉舟”和“病树”,但却希望看到朝廷“千帆竞发”“万木皆春”欣欣向荣的景象。两个相反的语象放在一起表明作者并不停留在感叹自己不幸遭遇上,结合诗中最后两句,我们可以看出他要振作起来,有所作为。李商隐《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只是一种普通的景致,作者却通过巧妙的构思,另辟出一个新的境界来。“无限好”是强调蓄势,用来衬托“只是近黄昏”,加强了迟暮的感慨与没落的哀叹。
把不协调的矛盾的东西组合起来,柯尔律治对其性质和力量给了我们经典的描述:“它显示出自己是对立的,不协调的品质之平衡与调和:异之于同;具体之于一般;形象之于思想;典型之于个别;陈旧熟悉的事物之于新鲜感觉;不同寻常的秩序之于不同寻常之情绪……”[7](P369)
二、语象的变形
“奇”就是绝俗、去熟, “奇趣”就是要表现作者对客观事物独异的发现和体验。诗歌中的语象不是作者所抒写对象的直接描写,而是“遗貌取神”“外错内真”的表现性形象。作者按照主体感
知方式对客观物象进行非如常,非常轨的突破,使得诗中语象外形虽悖理悖实,但却不违背情感、情理的逻辑,更能肯定恰当地传达作者的心灵世界和审美情趣。俄苏形式主义代表人物维·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诗学的“陌生化”理论。这个理论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心理学中的感觉事实,那就是在一定量的外界刺激重复作用下,接受者的感觉会钝化,一种体验或行为一旦成为习惯就会变成自动化、无意识的举动,如果有意识的变换一下感觉的方式,外界的刺激又会被人们重新注意到。
形式主义者认为艺术的要义不是认知,而是感觉的过程,“陌生化”就是要吸引读者的注意,延长和增强感受的时值和难度。根据什克洛夫斯基的表述:“为了恢复对生活的感觉,为了感觉到事物,为了使石头成为石头,存在着一种名为艺术的东西。艺术的目的是提供作为视觉而不是作为识别的事物的感觉;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的制作的方法,而制作成功的东西对艺术来说是无关重要的。”[8](P65)“陌生化是艺术的一般特征。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它的性质的话,那就是对现实和自然进行创造性的变形,使之以异于常态方式出现于作品中。”[9](P85)语象的创造性应用就是形成“陌生化”效果的方式之一。语象的捕捉和选择,是诗人“奇想”的结晶,通过各种修辞手法表现出
来。
惠洪在《天厨禁脔》中评近体诗的假借之法:假声、假、假数时,认为《宿西林寺》:“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和《登楼晚望》:“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此句法最有奇趣,然譬之嚼蟹螯,不能多得。一夜萧萧,谓必雨也,及晓乃知叶落也,其境绝可知。方远望谓斜阳,自乔木而下,乃是远烧之山,其远可知矣。”[10](P370)前句用雨声来比落叶声,后句太阳从山上树叶中落下去,好像远处的野火在秋山上燃烧,也是比喻,这里用比喻来写景,惠洪认为这种借此喻彼的方式最能产生“奇趣”。
其他修辞手法如:
通感:以视觉写听觉,《听颖师琴歌》:“别浦云归桂花渚,蜀国弦中双凤语。芙蓉叶落秋鸾离,越王夜起游天姥。暗佩清臣敲水玉,渡海蛾眉牵白鹿。”“芙蓉”句状琴声之凄切;“越王”句状琴声之高卓;“暗佩”句状琴声之清远;“渡海”句状琴声之缥缈。
比喻:欧阳修《玉春楼》:“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风敲秋竹的具体形象一变成为无可视性的“恨”的感情。
夸张: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以白发这种物象来抒发内心的忧愁,是一种寻常的意象。李白却创造了一个夸大的意象,白发有三千丈那么长,可见其心中无限的忧愁。
渔翁夜傍西岩宿
化实为虚:宋·曾公亮《宿甘露僧舍》:“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诗中后两句,以银山此起彼伏来形容长江的浪涛滚滚,以巨浪拍天更显长江的博大气势。本诗的结句造语神奇,开窗俯视大江,景实而无意趣;开窗放任大江奔来,景虚却造成视觉的冲击力度,把人引向新颖奇突的审美境界,颇有奇趣。
   
参考文献:
[1]惠洪等,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合编 [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3]彭会资.中国古典美学辞典[C].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
[4]张东焱.论“反常合道”——中国古典心理诗学研究[J].文艺研究,1991,(6).
[5][6][7]杨匡汉 刘福春.西方现代诗论[C].广州:花城出版社,1988.
[8][法]托多罗夫.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C].蔡泓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9]张冰.陌生化诗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10]王大鹏等,中国历代诗话选[C].长沙:岳麓书社,1985.
(朱媛,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