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第一。
边城没有强烈的笔触,这种基调是在开篇就被奠定下来的。这里所谓的基调,包括而不限于缓慢的行文节奏,线性的时间框架,背景性质的地点隐含的内化逻辑,视角和在场,以及最基本的情感。需要解释的是,这里所说的行文节奏是相对于叙事节奏所说的。行文节奏依赖于用词,也依赖于叙述方式。越是价值取向明确地叙述方式,其节奏就越鲜明。这里的缓慢节奏就很典型,“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这样的明确的价值取向,摆出来的就是一种极高明的笔法。另外,所谓地点的背景性质,分为两种层面,一种是纯粹的背景实存的介绍,而另一种则是某种地点,某种环境所暗示的某种自然而然的背景。而该背景则对应着某种自然而然的逻辑。这里摆渡人所处的地点所展现出来的清新质朴的环境,就根本上暗示了摆渡人的热忱和恬淡。这也是作者暗示出来的叙述态度。
看起来,边城的开篇没有什么出之处,但事实上,这个开篇是关乎全篇的巧妙安排。作者首先由行省下笔,虽是从大背景下铺开,但又十分妥贴,避免了大而无当。随后缓缓铺开,写溪,写塔,写人家。这里的笔法很典型,从一个面(行省),缓缓拉到一条线(官路),再向前推(茶峒山溪),最后拉到一个点上(人家),而这个点就是表现的主体(一个老人,一个
女孩子)。这种不疾不徐的白描给出了一种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以及一种有条不紊的平淡基调。节奏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暗线已经铺开。接下来作者不再局限于人,而是顺着山溪往下走,这种特殊的写法表现出了这条山溪的重要意义。翠翠和二老初见,就是在这条溪水旁;二老离家出走,也是顺着这条溪。老船夫的一辈子,都在这条溪里,而翠翠这一辈子,也始终和心爱的人隔着这条溪。这条山溪既是贯通,又是阻隔,是美好的见证者,也是苦难的促成者。这条山溪在开头作为一个线性实存,引导了视点的线性推进,也是情节的线性发展的线索。换句话说,这条山溪,就是这篇小说的重要的母题。这里我用到了一个专业术语,然而这个概念相当重要。所谓母题,就是指在一篇小说当中反复出现的事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的山溪是作为一个意象被定性的。这篇小说,私以为,已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诗化的。一方面,它的情节被淡化,另一方面,它的笔法也近乎诗歌的陌生化笔法。在这种背景下,这个反复出现的具象很自然的整个失落伤怀的基调给笼罩住,呈现出诗化效果,因此我把它算作是一种意象的母题。我极推崇这种母题的呈现方法,因为这种内容量极大的意象足以涵盖所有干瘪的议论和表达。这就是所谓的展现,相对于表达而言。这当中的本质,被托马斯福斯特称作意义的偏转。这是一种普遍的象征手法,即用客观具象代替内在情感状态。这里的山溪所代替的,也许是翠翠和傩送两个少年间青涩稚嫩的误会,也许是令人
悲痛伤怀的爱情悲剧。我们无法具体阐释,也无法具体定性,这种模糊性本身也是一种高妙的手法。
有了人有了溪,作者笔法一宕,就将摆渡人和山溪联系起来,自然而然不着痕迹。这时作者描述了摆渡人的日常,节奏上将叙事引入正轨。随后是一段实存的表述引出的一段补叙的闪回。这一段闪回,可以说是整个故事当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叙事。这是老船夫在今后所做的一系列选择的重要动机来源。这里的核心在于父女之情和祖孙之情之间的相互贯通,以及悲痛与孤独两种极端情绪的相互引发。然而这种情绪是隐性的,只有在外部因素的作用之下才会出现在决策选择的过程当中。而平时,老船夫和翠翠的生活很快活。作者在表现了老人的苦难之后,笔调宕开,转而表现祖孙俩的闲适,这种自然而然的情绪转换则更显得不着痕迹。私以为,这种浑圆的笔法正是来源于作者对情节的淡化。众所周知,情节是具有抒情作用的,这种抒情作用不直接体现在抒情的表达方式上,而是表现在隐性逻辑上,这就是感染力的来源。然而这里作者淡化了情节,在闪回叙事的时候也并未着力叙述老船夫的行为,因此闪回叙事的情感就被淡化了。这种淡化了的情感,融入在平淡的整体基调之下,前后跟转方能如此自然而然,没有人工斧凿的痕迹。最后,作者简要表现了翠翠的清新质朴,算是为第一部分做个了解。
随后的第二部分,笔锋一转,从茶峒地势写起,逐渐推进,分写山水两侧。沿着地势写到城里街上,便表现茶峒的淳朴民风。沿着酉水写自然风光,随后又写沿岸的风物人情。这种实存的交代,法度严明,体势井然,笔法娴熟,妙处自在不言之中。又着力去写顺顺父子三人,至此,整个开篇就圆满完成了。
末结第二。
末结一章这里所用的最典型的时间手法就在于步速的转换。所谓步速的转换,其基本原理在于故事(story)-时间和话语(discourse)-时间两者之间的错时处理。首先,故事-时间是文章中所叙述时间的跨度,而话语-时间则是叙述者陈述的时间跨度,这两者在通常情况下是不能等长的。这也就是说,叙述者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两者进行某种平衡。在这里,就体现为步速,或者说时长的调换。首先,作者对于老船夫的丧事的表现是典型的场景(sence)表述,即故事和话语发生的时长相等(不计实存表述)。而后,当这个主要叙事完结之后,作者则开始了大幅度的时长调换,但这也是具有节奏感的调换。作者现实将跨度设定在“下午”,进行了简单的概述(summary)表述,即故事时间大于话语时间。随后作者将跨度增大,设定在“三天后”,又进行了简单的概述,在这之后依然是概述,然而跨度却不
在增大,并且叙事更加具体,实存介绍相应的也更多。这是的节奏被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节点,从老马兵的人物实存,到对翠翠的影响,进而再到翠翠的心境变化,这就自然过渡到人物情绪的铺垫当中。这种铺垫还要进一步加深,或者说需要多方面呈现,于是作者又让两人进行交互活动,并通过这种交互活动进一步影响情绪。显然,这里小小的补叙也是概述表述,但这种补叙却在情节上不起到作用,反而作用与抒情层面。
随后的非叙述更加典型。这一段非叙述插在这里,并不仅仅是调节节奏,这里有逼真性(verisimilitude)的需求。在人物情绪的处理完成之后,这种铺垫需要作用与人物的选择和决策,但作者在这里为了保证节奏的平稳,一反面在话语层面淡化了整体的情感氛围,另一方面也在故事层面淡化了主人公的情绪波动,因此这种铺垫在对整体清洁的支撑上就显得有些薄弱。因此作者在这里插入了一段议论。议论是典型的非叙述,并且是最有助于解决逼真性问题的手法,它所表现的是真实叙述者(叙述声音)的人物性格——这是不可忽略的,但也时常常被忽略掉的。特别是这种时代气息浓厚的议论(comments),能够使得其与真实叙述者更加紧密的契合和形成共鸣。然而更重要的是,由这个议论所引发的一切明了和怀感,都在老马兵对时光和命运的自嘲中得到圆满,而一切价值的构建也在翠翠“哭了一个夜晚”的哭声中瓦解。也就是说,这里的叙事作为一个关键节点,代表了翠翠整个情绪脉络的终
结。但虽然人物情绪得到了终结,一些线索还未交代清楚。
在最后,作者概述了顺顺、马兵和翠翠为翠翠住处所作的商议和决定,又交代了坍塌的白塔,呼应了开篇,最后发议论,留下一丝希冀。这里的白塔,我以为依旧可以被认为是一个意象性质的母题,其意义就在于老船夫的心愿。当老船夫亡故之时,这个白塔是一夜间坍塌了的,然而一切重新走上了正轨,老船夫的心愿却还未了解,白塔不能倒下,白塔还有未竟的使命。它要见证那个把翠翠从歌声里浮起来的年轻人的回归,这个人也许用语啊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详解第三。
分析了开头和结尾,我们来分析当中的重要叙事。作者先是借一段背景实存点出端午的热烈,随后写到天保傩送的水性之高超,是为第一个叙事之铺垫。在这种铺垫下,作者开始了一个重要情节。当先的是缓慢的铺叙,老船夫独自回到渡上,留下翠翠和黄狗一起。这时活动业已结束,游人都散去了,只留下零零星星几个人,翠翠心里很不安,忽然很担心“爷爷死了”,又记起祖父祝福她的“不要离开原来的地方”,又很矛盾。这时作者把全境铺展开来,从船到人,从灯火到琴声,从饮酒划拳到炒菜做饭,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生活着,而翠翠只有
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等下去也不是,去祖父也不是。待听到两个水手聊起横死的惨祸,又担心爷爷是否死去了。这时二老上岸了,前面的一切情绪待继续到此时已经十分圆满。原本翠翠担心爷爷不会回来,但经傩送口说出来,翠翠反而更坚定了等下午的决心,因而对傩送的推断表示否定,同时一种莫名的敌意已经隐隐埋下。进一步,傩送邀翠翠上家里去,翠翠更加误会了傩送的好意,因而在这种极为焦虑且不知所措的情况下急于摆脱他,因而出口骂人。对方却并不恼,只吓唬翠翠说大鱼咬她,翠翠却不理会。这时翠翠的心思已经大体上抽撤出来,只需要一个圆满,于是作者在这时写了黄狗的吠叫,翠翠的呵斥以及男子的大笑。这时虽一切情绪都满了,可还隐隐埋下了另一种情绪。随后二老请人来接翠翠,翠翠问明后,埋在前文的情绪才稍露端倪。“两年日子过去了。”这句话遥遥呼应着第四章“还是两年前的事。”这两句话所构建的一个跨度为两年,幅度为一天的时间框架把翠翠和傩送的初见凸现出来。这是整个叙事的一个关键节点,它被嵌在这个错时当中。这个错时叫做外部错时,或曰闪回。私以为,这里的闪回手法最重大的功能就在于制造利用错时序列制造一个时间重心。这里的两条故事线索在时间序列当中是交叠的,因此被归纳在同一个时间序列当中,也就是说,整个叙事没有任何优先级高于这个闪回序列的情节,这就是时间重心的制造。我们可以把这个序列表示出来:
沈从文 边城
现在(真实叙述者现身提示闪回序列)-两年前翠翠和傩送的初见-现在(真实叙述者再次现身,提示闪回序列的结束)
这里的解说(exposition)可以看作是一种功能,但更多的,这个闪回本身就是一种可以代替解说人物关系、情感、背景的解说。这就牵扯到了这个闪回序列在整个时间序列当中的逻辑。
一年后,由于老祖父和顺顺家的人聊天,牵引出顺顺有意与老船夫结为亲家的希冀。老船夫虽不曾提及婚事,却想明白翠翠的心事。可翠翠心里挂念着傩送二老,老船夫却想的是天保大老,两人的误会由此而生。又过去一年,今年的端午到来之前。祖父和翠翠两个人各怀心事。先是翠翠,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但总归少女怀春,心神荡漾。祖父明白翠翠的情绪,因此他也暗暗盘算着翠翠的心事。然而除此之外,他还想起了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忆起了这件事,祖父也觉得不公平,但又无可奈何。再加上如今的翠翠长到这年纪,自己又这般年纪,因此祖父更为翠翠的事情操心。情绪铺垫完之后,作者转而写大老同老祖父的谈话,更明示了大老对婚事的意愿。到了端午,祖父上城里,带回来二老来家里做客,二老请祖孙两人吃过饭去顺顺家里看划船,大老又托人来探听,来人便和老船
夫说定,要大老自己选如何提亲。而同时翠翠也得知有碾坊的姑娘也向二老提亲。这时的情节已经开始铺展,时间序列也从曲曲折折的回环缓慢的节奏中脱开,顺着铺叙下来。随后大老请了人提亲,老船夫问翠翠的意思,翠翠却说不出来。老船夫屡次同翠翠谈,但不知为什么翠翠总不愿说。情节到了这里,便是老祖父和翠翠两人误会的加深。倘若祖父知道翠翠心里想的是二老,那么便不需这样应付大老的提亲了。同时,大老二老也互相坦白了对翠翠的爱慕。两人约定同向翠翠去唱歌。夜里老船夫以为是大老唱的,实则全都是二老唱的。第二天上城里时,大老全都告诉了老船夫。这里涵盖了一个关键情节,就是二老向翠翠唱歌。原本翠翠就是心里向着二老的,再加上当天翠翠想祖父时祖父不应,翠翠心里孤独极了,待晚上吃饭时,祖父又向翠翠讲了她母亲,惹得翠翠极向往。因而翠翠心里总也是空落落的。这歌声唱了一夜,把翠翠从梦里浮起来,正是翠翠情绪的圆满。
随后惹出了更深的一个误会。大老在水里出了事,二老以为是老船夫使人弄的,因此生了老人的气。至此,该铺展的情节已经全部展开了,我们不妨梳理一下几人之间的误会关系。先前,翠翠和傩送两人相互爱慕,却相互不知道;后来,天保也爱翠翠,老船夫不知道翠翠的心意;两兄弟各自求爱,翠翠知道了两人的心意,但自己的意思不肯说出来,这时没有人能知道翠翠心里想的是谁;天保出事,傩送误以为老船夫使坏,因此即便爱慕翠翠,也不乐意
这门婚事了。整个过程情绪虽然平淡,但是很曲折。这种基调,在叙事上,得益于缓慢的节奏和开篇曲折的时间环路所奠定的基础。我们进一步梳理一下开篇的时间环路:
现在(真实叙述者现身提示闪回序列)-两年前翠翠和傩送的初见-现在(真实叙述者再次现身,提示闪回序列的结束,同时提示一个新的闪回序列)-两年来的春节(真实叙述者现身提示概述表述)-现在(真实叙述者现身提示话语-时间)-一年前的端午节大老使人探听老船夫口风-现在(真实叙述者没有出现,通过一个时间状语暗示了时间的回转)-今年端午的两天前(真实叙述者现身提示错时序列)-前几天大老来过溪称赞翠翠-端午节(真实叙事者提示时间状语“初五”)
这种反复回环,不断缩小幅度,又在闪回当中嵌套闪回的时间环路实在是调节节奏的最大助理,几乎有一半的篇幅都被作者拿来做外部错时了。随后作者又引入了另一条时间轴,这两条时间轴逐步演进终于在兄弟俩为翠翠唱歌时交叠了。这是作者在无可闪回的时候依然减缓节奏的手段,同时,这一段时间线也是主要时间线的背景。然而在大老遇难的情节上作者却没有用两条时间线来表现。私以为,这是为了把情境隐含下来,让冲突显得更加激烈,同时又在情绪上和情节上着力淡化,让所有激荡的情绪全部压抑起来,这样表现力得以增强。
最后,爷爷死了,老船夫死了,“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在无声无息中,一切都无声无息,作者的笔触也一如既往的无声无息。情节就在这里达到了高潮,天保的死让二老灰了心,老船夫的死让翠翠灰了心,两方面的情绪都已经圆满,高潮过去,生活还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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