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笔墨闲谈逸赏（七）
作者：林仕亨
来源：《书与画》2019年第01期
        连续介绍了以周虎臣為代表的海派制笔，接着让我们再欣赏一下更为精彩的海派制墨。因为墨除了自身制作质地、实用功能外，还集书、诗、画、镌等多项工艺于一体，富有极其丰厚的文化内涵，尤其其深蕴的史话典故和背后的趣闻轶事，更是引人入胜。
        古代制墨曾以陕西隃麋、河北易州等地为中心。自南唐奚超、奚廷圭父子为避战乱，南迁徽州，利用当地优厚的自然资源再重操旧业，凭借高超的易水制墨技艺名噪一时。尤其是
南唐主李煜的褒赞奖掖，并赐其父子国姓“李”，使之享有“黄金易得，李墨难获”之誉。自此全国制墨中心南移，开创了徽墨一统天下的巅峰盛况。继奚（李）氏父子，徽墨名匠辈出，如宋代张遇、潘谷、沈珪、元代朱万初、陶得和、明代罗小华、程君房、方于鲁、邵格之等，到清朝又出现了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四大名家。曹素功作为清墨名家之首，更享有“天下之墨推歙州，歙州之墨推曹氏”之誉。
        四百多年前，明万历乙卯（1615）年曹素功出生在徽州歙县岩寺镇。他与明代制墨名家程君房同乡，两家又是世好，所以他自小就酷爱墨艺，也特别崇拜程君房。只是因循时势和世俗观念，终视科举仕进为正途，悉心寒窗攻读。他于顺治十二年（1655）中秀才，顺治十七年（1660）为贡生，康熙六年（1667）授布政司经历（清朝，省布政司置经历一名，秩正六品，职掌出纳文书），虽时有递进，但终因官场现实，使其虽有其名而无实职，难酬求官之愿。在获“布政司经历”之衔时，他已年届“天命”，于是毅然决定，重拾旧好，致力于制墨事业。
        当时歙县还有位制墨名家吴叔大，其“玄粟斋”也是著名墨肆，至今北京故宫博物院仍收藏有他制作的“天琛”“寥天一”等十锭精佳墨品。吴曹两家本为世交，曹素功爱墨嗜古，是墨坊
常客，还时常动手治墨。这年吴氏墨业因后继乏人，且家境困顿，遂将墨肆传让给了曹氏。曹素功就在“玄粟斋”的基础上正式创建墨业，开始了制墨和经营。古时有避讳之规，由于康熙名讳“玄烨”，为避“玄”字，他将墨肆改为“艺粟斋”，开设在岩寺镇下街。曹素功在康熙戊辰年（1688）曾编辑《曹氏墨林》一书，并写下“墨林自序”，详细地记述了自己的生平历史，制墨心迹。当时他已74岁，第二年就仙逝了，故此文可谓是其极其珍贵的自传。
        根据《蒈氏墨林》记载，曹素功自设墨坊后，在世的22年间曾制墨十八品。现代著名学者、藏墨家周绍良先生曾在其编写的《曹素功制墨世家》一书中对此做了详细的考证和阐述。根据周老的查考，曹素功所制十八种墨品中，部分是仿效和沿用明代名家的墨名（式样或自创），如仿程君房的“寥天一”“非烟（全套九笏）”“大国香”;方于鲁的“非烟”“青麟髓（全套十五式）”;吴叔大的“天琛（全套二十六种）料”“千秋光（全套五种八笏）”;以及明时习用墨名的“漱金（全套八锭）”。当然，他更致力于创制自己的新品，并力图超越前人，如其所制的“天瑞（共十式）”就立意超胜“天琛”，代以行世;“笔花（全套十八笏）”墨面镌《瀛洲学士图》，“岱云（全套八笏）”墨面镌云龙、墨匣画《麟阁功臣图》，一文一武，为备达官贵人馈赠之需，甚受欢迎，成为后世各墨坊仿效之墨品。而“豹嚢丛赏”则选取他自己创制的八种墨品，专制成大小如一的特型各一笏，集聚组合而成，全份八种十六笏。另外还有“薇露浣（
全套约十六笏）”“苍龙珠（全套二十四笏）”“香玉五珏（全套五种十式）”“文露（全套约八种）”。此外还有应市常品的“紫英（单锭）”“兰烟（一套四笏）”。
        除了上列的十七品外，被称为“曹墨第一品”的则是“紫玉光”。曹氏墨坊开设之初，即刻意打造自己的品牌。他得到时任徽州知府张登举的支持，以张知府所绘黄山，白岳（齐云山）胜景图镌刻入墨，制成套墨，名噪于世，众口称绝。1 684年康熙帝南巡，幸临江宁，曹素功得讯，精心挑选了精制的“黄山图墨”进呈。该墨不仅烟细胶清，更隽雅精美，全套36锭，每锭镌一峰，合则连成整幅黄山图，蔚为壮观。此墨呈到御前，康熙十分喜爱，赞赏有加，亲赐“紫玉光”三字。此事迅即广为传颂，曹素功遂名噪天下。清著名大臣、学者、藏书家徐干学，在《艺粟斋墨品赞》中题词：“应运而生，玉浮‘紫光’。名我隃糜，天下无双。超奚迈沈，独擅众长。图以黄、岳，焕乎文章。芬芳馥郁，密致坚刚，允为世珍，金玉其相。”
        世称“紫玉光”为第一品，可能有几个原因。一是曹氏自编的《曹氏墨林》，对各类墨品排列时将它排在首位;二是“紫玉光”墨款式甚多，其中发现边款年份最早的是“康熙丁未年”，这正是曹氏自创墨业的第一年，故可谓是曹氏首创之墨：三是“紫玉光”墨质优良，超轶类，又蒙圣上御赐，是其成名之作，堪称功居第一。
        正因“紫玉光”被誉为曹墨第一品，故曹氏后代对其珍视有加。一方面不断以此为名创制新款，另一方面只有用料特别讲究，制作特别讲究的墨品方允以此为名，使其始终保持第一品之誉，犹如现今的著名品牌商标一般。综视墨苑，各家墨坊以同一墨名制作的墨品不少，其墨面字画类同，但边款各异。唯有紫玉光，边款必为曹素功或艺粟斋，属其所专有，别家墨坊均无制作（除非假冒侵权），否则定自招赝品之名。
        不过除上述十八品，近年曹素功墨厂在整理研究历史资料中发现，其实曹素功本人还制作过一款墨，在此值得一提。
        这是一锭称作“大如意”的御墨（因咸丰、同治年间还生产过“铁如意”墨，故墨市以大小区分之）。“如意”由古代的笏和搔杖演变而来。其形多呈S形，类似北斗七星之状;头部呈弯曲回头之状，寓“回头即如意“的吉祥之意。在古代，“如意”用途较广泛，除最初“尽如人意”的挠痒外，又可作为防身器物，战争中也用于代麾作指挥之物，成为上层人物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又因其特有的雅致，后成为崇尚古风的文人墨客的文房玩赏物件;也被民间赋予吉祥驱邪的含义，成为承载祈福禳安等美好愿望的贵重礼品。尤在明清两代更发展到鼎盛，已成为集王宫尊贵礼仪，民间礼尚往来，家居陈设把玩于一体的一种华夏文明实物图腾。
        因该墨以如意为形S状，故制作时分为三段，以榫卯相接而成。
        上半段：顶端呈大的心形芝状，上镌双龙拱日图案，龙头描金，龙身描银，龙爪五趾：上有“御赐”二字，楷书阴识描金。其柄上绘丹凤朝阳图描金填银饰五彩，极尽荣华富贵;背部镌“松烟都护元香太守”楷书阴识描金（阴识“松烟都护”和“玄香太守”是古人赋予墨拟人化官衔的雅称，康熙朝为避帝讳将“玄”字改为“元”字）。柄的两侧分别绘有爵、盨、尊、簋、鼎、如意等古器皿和琴、棋、书、画、拂尘、香炉等文房雅玩图案。
        中段：一块八边形扁平体。正面镌有猴、鹿、雀、芝等灵物，意寓侯爵禄等吉祥内涵。背面镌五只蝙蝠和祥云，中间一圆形寿字的“五福捧福”吉祥图案。两侧六面各镌“双狮滚球”图案，寓意风调雨顺，吉祥喜庆。
        下半段：柄的正面镌一龙，龙头描金、龙身描银、龙爪五趾，上有焰日、四周祥云;背面镌刻“康熙乙丑年新安堂按易水法监制”楷书阴识描金，下钤二印。两侧面均镌刻祥云描金填银。柄端小头呈小的心形芝状，正面镌“云海烟霭，一柱擎天”之图案象征海清河晏、四海升平：背面为一山水风景画。
        综上所述，此墨是宫廷命制“御墨”的典型样式，康熙乙丑（1685）由新安府衙（徽州之古称）监制，当时曹素功尚健在，是他晚年精心制作之墨锭。但因御墨不得留墨坊之名，仅镌监制之府堂，所以也未统计入曹素功所制十八墨品之中，但在研究曹氏墨史时不该将它遗忘。
        此墨的墨模雕刻隽丽，内涵丰韵，一直为曹氏墨坊珍藏，如今仍基本完好。20世纪20年代曹氏十一世孙叔琴为参加美国费城万国博览会，曾启用此模精心制作成墨前往参展，一时惊艳四座，名震中外。此墨烟胶用料上选，墨锭制作精佳（因其体量较大，形状别致，模拓纹钤极难，晾干成型也不易），描金饰银雍容华贵，极具皇家风范，至臻完美，实为墨中极品。现陈列于上海笔墨博物馆，成为镇馆珍宝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