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寄托与理性的节制———试析《山中》松树审美意蕴的古韵与新味
作者:谈燕婷,黄德志
来源:《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第5期
    摘要:《山中》是徐志摩在生命后期创作的现代诗歌,是建立在对传统古典文学的尊重与继承之上的审美进步。诗中反复使用的“松树”意象,包含着作者在对爱情的追求中强烈却无法说出的情愫以及其对于生命的深刻思考,因而使这个普通的意象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
    关键词:徐志摩《山中》松树意象审美意蕴
    1931年徐志摩去探望在北京香山疗养肺病的林徽因,看到昔日恋人憔悴不堪,心中自有无限复杂的情感。可林徽因当时已成为梁思成的妻子,自己另娶了陆小曼,爱情命运殊途的现实给徐志摩的心灵造成了巨大冲击,在宁静的回忆与想象中,强烈的情感自然流露。回到寓所后,在一片深夜的静谧之中,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爱情诗——《山中》,表达他对昔日恋人身体状况的深切担忧和对二人曾经爱情的细腻追怀。
    为表达这种情感,徐志摩在诗中运用了诸多古典抒情述志诗中经常用到的意象——“庭院”“月”“山中”“松
树”“清风”“春”等来表现诗意美,而《山中》贯穿全诗四段文字的一个意象便是“松”。正如陆耀东评价道:“徐志摩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善于创造意象的诗人,他的诗歌中的意象蕴涵着丰富而鲜明的美学特征。”{1}诗是语言的艺术,取景必有讲究。《山中》一诗中对于“松树”意象的反复使用,绝对不是随意为之,静谧庭院、松树之下,笔者以为这包涵着作者在对于爱情的追求中强烈却无法说出的情愫以及对于生命的深刻思考,因而使这个普通的意象表现出独特的意蕴。徐志摩爱情诗
    一、中国古典诗词中“松树”意象的意蕴溯源
    松树历来都是文人雅士吟咏的物象,作为自然景物的松进入了诗歌领域之后,便具有了丰富的内涵和隽永的审美价值,从而拓展出一个广阔且厚重的意象空间。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所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2}松树作为审美意象经诗人摄入笔端,在其凌寒、长青等自然属性外,被赋予了诗人的主观情感彩,拥有了抒情言志的灵性。追根溯源,古典诗歌中“松树”意象的象征意义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是松枝因蟠虬挺拔、颇有龙形的姿态,故古来常与龙并称,有“百木之长”的美称。因此松树象征着健康和长寿。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十二》:“袅袅松标崖,婉娈柔童子。”{3}这首诗将青松和道教中用来托喻长生的“童子”并列,其中隐含健康的意蕴。
    二是“松树”也常象征忠贞的爱情。乐府民歌《冬歌》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
情复何似。果树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4}借“松树”抒发女子对爱情的痴迷和忠贞。“连理松”这一特殊的松树形态更常用来象征缠绵相守的爱情,如干宝《搜神记·韩凭妻》中的“相思树”,即两棵枝干相交生长的连理木,表达了夫妇至死不渝的美好爱情。
    此外,中国人更赞美松的内在美,松树凌寒的自然属性常用来比喻人灵魂中积极向上、崇尚爱和久远的精神。《论语》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5}。松树坚韧的品格体现出其高洁的品性,正是诗人人格的真实写照。山水画家们代代精研松的画法,留下了松石图、松鹤图、松菊图等优美构思。“松”作为中国诗人、艺术家永恒的表现题材,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近代以来,新月诗派对于松树意象的韵味进行拓展,特别是徐志摩《山中》一诗中进一步提升了“松”意象的审美意蕴。“松”在他的诗歌中不只是他情感的寄托,更是他对于生命的认识。“松”是他成为一个爱情的信徒、一个生命的信徒的实物象征。
    二、“松树”意象审美意蕴的古韵
    《山中》是徐志摩后期诗作中较著名的一首,其艺术影响力至今不衰,自有其深层缘由。表面看来,此诗不过抒写诗人对于昔日恋人、今日好友超乎友情又异于爱情的细腻情怀,同时又铺以视觉美、音乐美的形式,故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喜爱。但细细探究,诗歌中浓郁的传统意象的运用,是更为深层的原因。徐志摩借清风新碧传递脉脉柔情,与读者阅读经验中的古典意象吻合,从而引起了审美共鸣。其中
贯穿全诗四段文字的“松树”意象显得尤为突出,其古韵的继承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松树”意象与情感交融,创设静谧意境。第一段:“庭院是一片静,/听市谣围抱;/织成一地松影——/看当头月好!”沿用《诗经》中“兴”的手法,从身边景物写起,以明月松影营造出静谧幽缈的氛围。诗人以朦胧的松影传情,借以吐露心底深处的爱。情以景变,景随情迁,意境的描摹由实入虚,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6}。这种情景相生的表现手法,正是继承中国古典诗歌创造意境的高妙手段。
    其二,“松”在《山中》成为健康之美的象征。诗歌第三段:“不知今夜山中/是何等光景;/想也有月,有松,/有更深的静。”徐志摩遥想林徽因在山中静谧的环境下养病,为放下惴惴不安的心思到一个借口,稍稍宽慰自己。在自然万物共同呼吸的时空下,“松树”意象在不断锤炼深化的历程中变成不仅是客观的景致,更成为健康的象征。此时“松树”在诗人心中化成他昔日恋人的样子,有生命的活力,有挺拔的身姿,有健康的体态。这种对于健康之美的歌颂,实则是饱含了作者对林徽因病体的深切担忧与自我宽慰的无奈之情。
    其三,把“松”作为爱情的象征,表达对挚爱的相思。诗歌第三段:“我想攀附月,/化一阵清风,/吹醒松春醉,/去山中浮动。”由此地之松遥想彼地之人后,诗人渴望攀附月,将山中春夜里熟睡如醉的“松”吹醒。诗人情到浓时不能自已,用比喻的手法,以清风吹拂松喻自己围绕林徽因,含蓄地呐喊出希望陪伴旧爱身旁的愿望。“松树”成为他心中挚爱的化身,也成为他爱情寄托的对象。怨逝伤别的心绪、黯然相思的绵长,都在意象间隐秘寄予,带了古典的深曲和象征的含蓄,别具悲情诗韵。
    徐志摩在与大自然的松树的亲近中含蓄抒发了心中强烈的情感,这样的表达方式使诗人“自觉不自觉地实现了与中国传统文化诗歌文化精神的默契,从而把现实与历史,把个人诗性与文化传统融合在了一起”{7}。
    三、“松树”意象审美意蕴的新味
    徐志摩是“五四”一代的文化精英,处于古典与现代碰撞的特殊时代。一方面,他承续着古典传统的精神气质,对于“松树”意象的古韵进行发扬;另一方面,他又吸收时代的崭新元素,变异而有法度地将西方现代主义美学原则与中国传统相统一,进一步提升“松树”的审美意蕴,创造特有的语言新味。
    首先,对于“松树”意象的运用采取客观化的抒情方式,将情感经验转化成诗的经验。这一方法实现了思想的知觉化,显示出人在宇宙间对照的哲思。“戏剧性作为一种美学原则,已经成为徐志摩表情达意的最基本的结构方式之一”{8}。他在《山中》引入了戏剧性对白的叙述成分,表现出现代主义诗歌的诗艺特征,增加了诗歌的表现张力。如诗歌第三段中,他在与“松”“明月”互动,以“戏拟”的叙述与“松树”开展心灵的交流。把“松”从沉醉中唤醒,达成灵魂的观照与默契。徐志摩不满足捕捉静止、明晰的“松树”意象,而是采用联想深层化的方式与物象产生对照,达到思想的知觉化。遥想清风吹拂下松树的惺忪姿态,他在头脑中完成与自然的神游,从时空两维间显示出他在自然、宇宙间深沉的哲思。
    其次,徐志摩将情感淘洗锤炼,对主观情思做有距离的审美观照。他用“新碧”陪伴旧爱代替露骨的表
达,表现出“理性节制情感”的闪光。在“人攀明月不可得”,无法陪伴旧爱的惆怅之中,诗人便骤生奇思妙想:“吹下一针新碧,/掉在你窗前”,以“松针”为留别的信物,掉在爱人窗前,表明自己心迹和思念。徐志摩用细腻的笔触,把“松针”作为思想情感的对称物,诗人只愿静静注目,“轻柔如同叹息——/不惊你安眠!”用这样轻柔的举动代替言语的露骨表达,将刻骨的思念与爱恋深藏在心中。这种情感表现真挚而适度,使诗情的发生与流转在主体与意象的双重控制下,得到了有效的节制,更加表现出徐志摩的体贴入微以及他“理性节制情感”的思想。
    另外,借助“松树”意象的前后变化,展现了情感跌宕的特殊效果。由壮阔浩渺的山中“松”变为细小轻柔的窗前“松针”,在这样的“突变”中,加深了读者对于诗作意象和主旨的印象。当诗人想要化身“清风”,吹醒在春天里迷醉的“松”时,此时达到了全诗的情感高潮。但一个“松针”突然一转,让读者的视线从广阔的松林,立马切换到了爱人窗前,同时也让诗中氛围突然宁寂。强烈的情感与现实的无奈形成无法超越的冲突,前面的场景愈壮阔,越显出收场时的悲凉。诗人巧用“松树”形象前后鲜明的对比,使得这首精致的诗的情感丰富性和深度得以进一步提升。
    《山中》是一首精于诗歌意象经营的诗,深深的思恋、体贴的柔情,全部化作诗人笔下的一团松影。诗人在全诗中贯穿“松树”这个意象,既有对古典诗词意象运用的传承,也显示出诗人至纯性灵影响下的一份新味。此时的“松树”已经被意象化为诗人的情感符号和信仰象征,成为传达“我”的柔情的媒介,让这份情显得真挚细腻,美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