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个春天
余志勤
我和春天贴得很近。
我几乎将脸靠近了一芽正在冒出的银杏树叶。往年,一般要满树皆绿,我才意识到春天来了。今年,我跑到了春天的前头,与春天齐头并进,看到了它正在酝酿的动作——膨胀,萌动,接着第一片银杏叶从黑灰的苞芽里探出来。
一芽绿,小小巧巧的,像根绿的眼睫毛。春天还未真正睁开眼。只需等一个晚上,你就可以看到叶片像眼帘了。吉-铃-吉-铃,鸟鸣声似细沙,漏入青纱似的绿影中。一道晨曦伸出橘红的带钩,整块儿撩起树上的薄纱。树从梦中醒来。鸟儿开始活跃,我与鸟的相遇方式多种多样。不经意间并排站立着,我和鸟都突然吓了对方一跳。或者鸟儿就站在枝头,我就站在树下。再或者,一鸟在草丛间觅食,我一走近,它们就齐刷刷地飞开了。有的没入灌木丛,有的飞向高空,有的飞向树。有时鸟儿把自己藏得很好,有时又故意暴露自己,一展歌喉。在林间,鸟儿们随心所欲地生活着。我还做不到。但作为春天里的漫游者,我倒也不灰心,继续在大地上慢慢地看、慢慢地听,遇见一棵树就停下,叫出它的名字,记住它的叶子形状,偶尔也在树下做做梦。
我对树还知之甚少,不过只要在树下待上一会儿,也能很快发现悬铃木是这片树丛里最受欢迎的树之一,它枝繁叶茂,哪怕整个冬天,叶子也不会掉光,鸟儿可以藏身其中,树的枝头还会挂着如汤圆大小的果球,鸟儿们又可以停在树上啄食。一啄开,带刺的小种子便四处飞落。我放下望远镜,踮着脚,企图摘下一颗,还差半米。
整个冬天,我离悬铃木最近的果球始终差半米。
我只能在树下等,等鸟儿玩够了,扔下半颗。或者,等风吹掉一根树枝后,再走过去捡起。我能得以窥见果球内部数百粒毛茸茸的小种子,果核像月球表面一样凹凸不平,全靠天意。
此时,穿过鸟鸣声,我发现悬铃木又长出了新的果球,小小的,一颗或两颗,掩在叶底。嫩叶萌发,老叶脱落,不断有乳白的新叶冒出——不纯然是绿,而是绿中带鹅黄、灰白,
就像悬铃木的树皮,一件裹着的灰白迷彩服。一块树皮脱落,我帮它嵌回原处。我还是触不到一片新叶。
新叶皆在树冠高处,离我近两米。这是我与春天的距离,似乎比离冬天还远。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错过悬铃木的美——我可以将头仰得更高,这是一个人靠近树时惯常的姿态。
只要靠近树,就会有收获。
在这片树丛里,很多发现是不经意的。
或许一连很多天,我看到的羊蹄甲都差不多,满树绿叶堆积,紫的花朵正在绽放。远远的,一棵树高大,一棵树矮小,花就有了层次,由下而上,像一级级紫的阶梯正通往一个神秘国度。
花朵带给我浪漫的想象,春天在我的想象里变得多情。这很好,但这也只是我眼中一厢情愿的春天,是羊蹄甲树上的部分春天。我还是得走近它,才能发现,花朵固然能带给人联想,其实羊蹄甲的叶子才真是迷人。它的叶多半是合拢的,像柔软的绿蚌壳,在紫的河流里潜藏。我如果想等到蚌壳醒来,就需等到温暖的阳光洒下,或夕阳西下时,靠近最下面的叶才会缓缓张开,像小孩在母亲的怀里甜甜地睡着后,慢慢摊开了手掌。
春天的变化在毫厘之间,只是眨眼的工夫,蓝花楹的叶子便没那么青绿,不能带来我梦幻般的感受了。它的叶子开始慢慢变黄,一点点脱落,像一个人开始掉眉毛或胡子般,一种细腻的忧伤弥漫在我心上。其他的树木也有在春天掉叶的,比如黄桷树。风一吹,呼啦啦的,一地的叶,有黄有绿,铺了厚厚的一层,孩子们踩着玩,老人们就坐在树底看叶子打着旋。黄桷树的每一次落叶,都是一场壮观的典礼,那么厚实的叶片,那么雄浑的声音,那么壮美的凋零——完全是留在记忆里惊心动魄的生命盛典。
可蓝花楹不一样,它的叶子那么细密,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却在春天里悄然逝去,比花的凋零还让人伤感。我站在蓝花楹下,沉浸在若有若无的情绪里。猛地抬头,发现蓝花楹树上挂着一颗颗像小乌龟状
的果实,壳呈绿,中间凸起,两头下凹。奇特的果实形状深深吸引了我,使我不再沉浸于文学的伤感中,又开始像个生物老师一样充满了好奇——看上去如此柔和的蓝花楹竟会结出如此坚硬的果实吗?我开始期盼能获得一颗蓝花楹的果实。我不能再幻想鸟儿能啄下它了。在天意和脚踏实地间,我选择瞪大眼睛,在树下半蹲着前行,躬身寻觅,不排除任何可能。一棵树,两棵树,直到第三棵树,我才到了一颗掉下的果实,壳大体呈棕褐,表层似乎还晕染了一层墨汁。弯曲食指,一敲,有笃笃笃的声音,真像敲打在龟壳上。只需一会儿,我的指关节就红了。
疼痛,让我觉察到这个春天是真实的,不同于之前的三十九个春天——我会用同样的词汇,比如万物复苏去形容——在我人生中的第四十个春天,我发现万物只是在变化。不一定是复苏。有可能是凋零。也不一定是凋零,只是人所认为的凋零,或许恰恰包含了植物的某种决心,从另一个侧面借另一种机会展现完整的自己,或者抖落一年多余的东西,成为一棵新树。
春天里的很多树,初看还和去年一样,其实变化早已悄然发生。
喜树的树干还独臂似地刺向天空,可树下已铺满了一层瓜子壳似的种子。喜树的种子一直在时间里缓缓撒落,落下的种子,一层层铺上去,积少成多,就成了树下的软垫。栾木树冠上的叶子则一点点风化了,从灰黑到灰白,到只剩下叶脉连着,像小型蛛网。杨柳垂下来的枝条上冒出了点点嫩芽,嫩芽越来越多,似无数省略号在春天里荡起了秋千。
春天还很瘦。变化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树所信赖的只有时间。
交给时间吧。
一周。枇杷树每个枝头都开出了新花,像合拢的手掌,像春天里耀眼的白光,层层叠叠的。你站在树下,就是站在光里。三天,白光越来越耀眼,原来那不是花,是叶,是枇杷树在长新叶。
这才是春天,美到让人眩晕,分不清叶和花。
这才是春天里的枇杷树,一棵树,就是一座祭坛,老叶深绿的颜是祭坛基座的底,枇杷新叶赋予了祭坛神性的光辉。叶长得太盛大了,超越了我日常的经验——原来,叶不一定是烘托花的。叶有属于自己独立的美,可以自己烘托自己。是叶,老叶与新叶,一起创造了春天的另一种美。枇杷花呢?我在网上搜到枇杷树开出的花,土黄,毛茸茸的,非常不起眼,几朵为一簇,藏在深绿的叶后,和春天的新叶相比,先就差了气势。不过,枇杷树在冬天开花——这也提醒我,不能只按常理来认识一棵树,否则就会在自以为是中错失了真正认清事物的机会。
枇杷叶带来的惊喜在心底漫溢着,当我抬头看到樟树上明亮的苞芽像点亮的烛台时,就不敢轻易下结论自己看见的是花还是叶了。
樟树太高,离我最近的苞芽目测也有十米。我还得继续寻觅。在泥巴沱河滩边,我遇到了另一棵香樟树。
它在乱石杂草中往上生长,树干靠近河堤,现在比河堤还高出许多。我站在离河滩四米高的河堤坡道上,能很清楚地看见细嫩的乳白苞片紧紧裹在一起,明亮的苞芽看上去很像一种叫黄桷兰的花,只差香气了。再看另外一朵苞芽,才敢肯定这不是花,是即将展露的叶。一个苞片里有五到十多片叶。苞片是乳白,可藏在里面的叶一旦露出来,却是嫩绿的。尔后,颜慢慢变深,深一点,再深一点,嫩绿、浅绿、新绿、黄绿——这就是为什么远远望去,樟树像开了花——那些苞叶,或已冒出的新叶,与老叶颜各不相同,在老叶的烘托下,它们可不就是新开的花?!
这个春天,如果我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过了四十个岁月,想要换一种方式重新理解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我也不会发现,原来每一片叶的到来,春天都是以最隆重的仪式来迎接它们的。
春天从不厚此薄彼。
它郑重迎来每一片叶,也用这种无声的方式郑重迎接每一个漫游者——无论漫游者多微不足道,只要站在树下,也会跟周围的树一样沐浴在温煦的春风里。
如果可以选择,此时,我想和杜仲树站在一起,想变成它枝头的一片红叶。
杜仲树一到春天就半树红半数绿。红叶像火,热情、饱满。绿叶似湖,沉静、内敛。红与绿间杂着,你不太能一眼看清杜仲的本性。但我还是愿意靠近它。把它的红叶看成花,是叶开出花,是“叶”花。我正在开始学着为身边的事物命名,并用自己的方式去注解它们。
“叶”花,是我献给自己第四十个春天的礼物。这是大地上的春天,这也是我的春天。我的世界不再局限于一张书桌了。现在,整个大地都是我的书房。大地上的每片叶、每朵花,都是一个大世界。生命的丰富,不仅来自我们所看见的事物,来自我们对所见的理解,更来自我们走向这个世界的姿态。
此时,我正走向花。具体的花、真实的花、不到词来形容的花。繁花渐欲迷人眼。树顶的花、树腰的花、叶上的花;瘦花、胖花、枯花;香的花、臭的花、美的花;河边的花、公园里的花、阳台上的花;红花、蓝花、黄花。单一彩的花并不多,即便是碎米荠星星点点的花,也是白中带蓝。至于迎春花,它的正面是纯黄,背面也泛白。至于花,甚至拥有橙黄红白橘等各种颜。辐对称的花,左右对称的花。
美的物理以数学为基础。美的模式不断重复。植物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回应,花会飞会扔会掷会扑,马利筋的花还会缠住蜜蜂。有时候,想出一个形容词,会让自己吓一跳。第一次看到珍珠金合欢的花时,我想到了“团”。在青白叶子掩映下的是一团一团的花。这些黄云般的花,不是开出来的,而是从一粒粒青白小果上吐出来的黄云。丝绒状的花蕊松软、轻薄,一根枝头有数十团黄云,然后,它们便以一大团的形式入了你的眼。至于垂枝红千层的花苞,米粒状,硬,桃红,一串柔荑花序上有三十至五十朵不等的小花,可我无法把单独的小花当成独立的部分来进行欣赏,我只能让它们串联起来,以整体而醒目的形式存在。一棵树上,几十上百串花倒挂着,和针形倒挂叶互相映衬。
这个春天,在花面前,我成了一个捉襟见肘的人。我四十年的人生阅历完全不足以支撑我对春天的认识。花的世界,太大,大到会完全淹没我的智识。所幸,我一直和花面对面。即便没有到恰当的词汇,也丝毫不损害花的美;当然,即便到了,也不会增添花的美。
这也是花的世界,很小。花只是花。
白玉兰花最美时,是花下黑灰的花萼脱落后,洁白的花瓣开到最大。此时,满树皆白,满树皆花,没一点杂质。我靠近一树白玉兰花,就仿佛是在靠近春天纯洁的心灵。我走得很轻,生怕打扰了花自成一体的静谧世界。
那是一个面向天空的世界,每一朵花都朝上,盛满了阳光和孤独。白玉兰花以高傲的姿态拒绝人的仰望。它只回应风。风在枝头,它就婆娑。风在花上,它就飘零。一瓣,一瓣,花落下时,它宁愿玉碎。
白玉兰花的美,只有春风、飞鸟和我看见了。只需两三日,它的美就会枯萎,然后零落成泥。按理说,我该唏嘘才对,但我似乎过了伤春悲花的年纪,反而觉得孤独的世界很好,不被看见的世界也很好。
这又是属于花的另一个世界,很直接,每一朵花,都不为谁而活,该开就开,该凋零就凋零,美与孤独并存。
认识的花越多,这个孤独的世界就越丰盈,越让人震撼。
离白玉兰花不远处,有一株含笑花。等我抵达时,土棕的花瓣已落了一地,连我都错过了它们花开的样子。有点遗憾,但这何尝不是我和含笑花相遇的最好方式。我错过了花期,但我对花的想象将持续整个春天,我将在更广阔的田野上漫游,然后在另外的地点再次与之相遇。三叶草的春天
对花的期待,重又激发了我在春天漫游的热情,激励着我去发现更多被人忽略的花。女贞花开了,几乎没人为它停留,因为这花太细小了,很容易被叶遮住,因为这花无香无风姿,不值得赞美,即便它凋零时也如细密的雪,即便碰巧被瞧见了,大家其实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或不愿花时间去搜寻它的名字。女贞实在太普通了,哪怕脚底一朵牛膝菊也比它更能吸引人们的目光。但这又何妨呢?生命的底本就是孤独,女贞可以自如地承受,可以接受花开花落只是生命的一种状态——这样的活法最自在。
女贞树下是红花檵木。它是一种矮灌木,原本有着和紫叶李树一样的颜,却没有获得和紫叶李一样的关注。紫叶李开花时,有人会误以为是樱花,虽然李花更小,花瓣更单一。但满树的紫与白,原本就是春天最绚烂的彩。红花檵木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我坐在红花檵木对面的一根木椅上,数着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人弓腰去察看红花檵木的丝状花。这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花,没花瓣,或者说花瓣是一条条紫的细彩带,彩带随风婆娑,像树上扎了无数的飘带——静静地飘着,静静地美着,静静地凋零着。
红花檵木的彩带花,无疑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花,但它的孤独无疑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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