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和充实的时光,这种快乐延续到毕业之后,对北大校友都怀有无比的热情。我在大学开始之前给自己定下一个今天看来无比的目标:要培养独立的人格、深邃的思想和高贵的品质。现在看来这简直是整个人生的目标;不过所幸大学四年还是在这条道路上前行的。
大学一开始我非常不适应,因为我觉得课程进度太快了。倒不是课程内容我理解不了,而是我在中学习惯把每个知识反思地十分透彻,使得逻辑上严密毫无漏洞。比如刚开始学微积分(数B),我对极限的理论基础总是抓不到根本。后来,我问元培数学方向的同学,他们是怎么学极限的,得到一大堆数学分析以及实变函数的书,我才捋清一条从自然数的定义开始的每个环节都没有丢失的过程。当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自己在脑海中完全无误地走了一遍这个推理过程,都已经出了一身汗,室友回来看到我这样都怀疑我在干嘛。睁开眼睛,从理念世界回到现实世界,我不禁对大学充满深深地恐惧。
这种恐惧延续了整个学期。尽管那个学期的成绩基本都在90分以上,但我还是感到无比不安,我担心按我对于理论严密程度的需求,是远远赶不上课程的进度的;但要忽略所有细节,我是非常缺乏安全感的,担心这种不严谨日积月累,终将毁掉我的知识体系,而悔之晚矣——真可谓进退两难。物理还好说,因为经典物理我还比较熟悉;但数学就非常痛苦了——因为我既需要严谨性,又想从直觉上吃透各种理论和证明背后的思想方法。在那个学期里,让我最为不安的是线性代数,为此,我向数学方向的同学借了高度代数的教材,寒假回家猛看猛想,算是到开学前把丢失的环节一一补齐;至于领会其思想方法,那要等到选修抽象代数之后了。
逐渐,我才认识到这种学习方法固然可贵,却不太可取;我认识到必须掌握全局图景。我感到这是中学与大学的重要区别:中学知识非常有限,无论你是从全局到细节去学,还是按照细节一点一点啃,你总是能学完的;而在大学,知识体系骤然庞大,细节实在太多太杂,只有居高临下,才能高屋建瓴。从大二开始,我逐渐领悟这一点,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不过追求严密的这种倔劲还是没有丢:在学平衡态与统计物理时,我为了推导一组公式不知不觉熬了整整一个通宵——我人生中唯一一次通宵。
大学的财富是朋友;人们都说中国的所谓一流大学都是一流的学生,二流的老师,三流的设备;第二点我不敢苟同,第三点我不做评论,但第一点,我是非常赞同的。元培计划是北大的一个教育改革计划,基本学习西方大学的通识教育,低年级选修基础课,只分文理而不确定专业,高年级才确定专业。我们元培所有学生都住在一起(当然,男女生是分开的),我们宿舍就云集了数、理、化、生专业,到其他寝室一串门,基本上就可以北大所有专业的学生都在学啥。这在当时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因为我在中学就认识到自己必须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这前提条件是认识到包括自然和人的世界的全貌。每次遇到不同专业的同学,我都盯着问他们整天在学啥,他们学科的对象、范围、方法、理论基础等等……我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那时的好奇,而现在面对的是整个世界,自我感觉无比膨胀。
在这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学哲学的南星。他曾经是搞化学竞赛的,对于世界本质的渴求让他走向哲学。每次和他聊天,基本上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讲哲学家和哲学理论,听得我
如痴如醉。记得有一次,他在宿舍里义愤填膺地声讨当局没有为中国诸位哲学大师提供应有的尊重和待遇,使他们在晚年备受疾病和精神折磨而凄惨地离开人世;讲到动情之处已有泣泣之声,站在门口的我深受震撼。南星有一个很牛的本领,就是熟知各个学科的经典著作,在他的介绍下,我在周末文化书市和小西门外的畅畅书店买了很多书,以哲学为主。后来,我从和自己专业比较接近的科学史和科学哲学入门,还选修了自然哲学、技术哲学、老庄哲学、德国古典主义哲学;甚至我的本科毕业论文,也是在哲学系的吴国盛老师指导下完成的,我的思想也深受吴老师影响。正是对于哲学和科学的反思,让我对于理论物理的态度,从纯粹的喜欢到确立为人生理想和目标。我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由,而通往自由唯一可能和必须的途径,是对包括人和自然的思想上的把握——理论物理正属于这种把握。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而南大人毕业后去德国潜心研究康德,现在回国为中国的哲学领域贡献力量;让我深感 敬佩。
除了哲学,我还修了很多历史课,包括科学史、数学史、罗马史、文艺复兴史等等……修历史课的动机更多是一种自律,因为我认为不了解历史就不可能了解世界。但我对历史一直喜
欢不起来,这么错综复杂的事件,怎么能记得住呢?我渐渐感到,人总是有着两种背道而驰的思维方式,一种是还原的,即探求现象本质;另一种是演绎的,即回归现象本身;而哲学和历史正属于不同的方向。我显然属于前者,面对历史事件,我首先想到的是:是什么内在规律推动者世界的发展?历史背后的哲学是什么?
无论如何,我很庆幸自己在大学修了这么多“杂”课,或说“没用”的课。然而,正如庄子讲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得益于元培的政策,我大学有将近一半修了和专业无关的课。
快乐的时光回到物理。很快,力热光电的经典物理结束后,就要学所谓“四大力学”,即理论力学、电动力学、统计力学和量子力学。我渐渐认识到,经典物理基本上是在经典框架下用粒子与力学体系方法研究物理;而四大力学,与其说是新的理论或领域,不如说是新的方法;四大力学,完全是看待物理的四种全新视角。在这些不同的物理方法和体系中游走,我感受到了挑战和乐趣;更重要的是,我开始感受到了物理的美,感受到了用极少数简洁的假设在数学上
严格推导出纷繁芜杂的世界的快感。我惊叹于量子力学彻底颠覆经典理论体系的世界图景,以一种极度违背直观的方式更好地描述了世界;我也赞叹狭义相对论以一种如此优美的形式描述了电磁力,而广义相对论又如此抽象但优雅的姿态阐释引力与时空。理论物理的美给人带来的快感是难以名状的,我为人生中能体验到这种美而感到幸运。
我非常讨厌做实验,但每周一次的实验课却给我带来许多快乐;因为每次实验之后,我们伟大的坚不可摧的统一战线(阮明、宋振阳、王俊煜和我)便会飞车驰骋在海淀各大餐馆寻觅美食,在烤鸭和水煮鱼中唾沫横飞地畅谈天下大势和校园八卦。后来,以八卦为专业(指的是新闻传播)的徐清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统战的多样性大大增加了。统战众人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猫的睿智与干练,阮哥的幽默与豁达,小伙子的朴实与大度,徐清的清纯与情义;我如今经常会听统战腐败时候偷偷录的音,一听就停不下来。希望不久的将来,能再有一次像毕业后杭州之行那样完美的聚会。
我的大学生活 并不像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充满阳光和激情;恰相反,忧郁和不安始终伴随着我。不安的来源,一方面是知识体系常缺乏严谨基础;另一方面,我为自己学习的动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优越感而感到困扰。北大毕竟是北大,来之前人人都是天之骄子,来之后必然要在成绩上分个三六九等,我自然不是金字塔顶尖的那几位。这时候,优越感就起了反作用,一方面感到挫败,另一方面怀疑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学术追求是不是纯粹。因为优越感是来自于外在的,因此是不稳固的;一想到我的人生理想建立在这种虚无的基础上,我感到十分恐慌。另一方面,我总觉得自己的思考能力远不如高中,思考问题总是要费很大劲——当然,其实是面临的问题变困难了。
忧郁和不安促使我寻解决方案,我先后在校医院参与了三次心理咨询,每次都长达2-3个月。我很感激我的心理咨询师许英美大夫,她真的是用心体会每一位对象的倾诉,而不是用那套刻板的“专业”套路去敷衍。在许大夫的引导下,我渐渐认识到经常被我忽略的“本我”。我惊讶地发现作为潜意识的自己常常与意识层面的自己大相径庭,逐渐地,我认识了那个更本质的、非理性的自己,尽管那些问题并没有被立刻“解决”,但我懂得了如何和自己对话,如
何自我疏导而非自我抗争。例如,之前我总是试图将优越感从自己脑中清除,结果却越来越糟;但当我认识到这正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本质属性,我便将其保留于此,而正是如此,优越感才不至于肆意妄为甚至扰乱心智。此外,我也懂得真正的爱人必须从爱己开始,不然所有的爱人或者浮于表面,或者让人痛苦,而不是基于人性。
在人生轨迹上,我在大三结束的暑假面临了重要的转折。当时我获得了考取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机会,那是世界顶尖的学院、精英教育的圣地;一个人一生只能报考一次的规定就足以彰显其个性。06年的7月,我踏上了欧洲的土地,在巴黎这个让我无法忘怀的城市停留了充满美好回忆的十天——只是这美好,在最后时刻被打破了。在全球招收10个理科生的考试中,我位列11,名落孙山。高师开会商议决定破格录取我,但需要我自己承担生活费——尽管对于留学看说这笔费用并不昂贵,但对我这个工薪家庭已经很难承受,加之我实在愧于在大学毕业后扔向父母伸手要钱;便请求高师能否推延一年,同时申请美国的学校。回来之后,我充满着对高师的眷恋,只申了美国物理排名前15的学校。在我看到密歇根大学录取通知的邮件时,手里紧紧地攥着法语教材,百味杂陈。
直到今天,我还常想,如果当时我真的去了高师,或许我在学术道路上会坚持走下来;又或许我的性格注定自己不甘于一条确定的人生轨迹,而要去尝试不同的生活。不论如何,高师这条人生的岔路给我提供了一个平行世界,让我常常设想在另一条人生轨迹里的自己,此时此刻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不过我或许应该感谢高师的失利,不然的话,我就不会有丰富多彩的大四,也不会与国标舞及元培06的组员们的邂逅——这两者对我的人生成长,都是宝贵的经历和财富。
我学习国标舞,首先是受了母亲影响——她有十多年的交谊舞舞龄。大二正逢建国55周年,北京高校举办了集体舞庆祝活动,喜欢尝试新事物和凑热闹的我当然毫不犹豫报名参加了。集体舞的动作非常单一,但我却喜欢上了在音乐中舞蹈的感觉。后来,我修了体育舞蹈课,但非常不过瘾,终于在未名舞版到了组织。每到周末,就为晚上的二体舞会摩拳擦掌了:
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虫子们的优美舞姿和花哨舞步,自己跃跃欲试、笨拙却快乐地跳舞;平时没事总是听着舞曲,脑子里想象着各种舞步和动作;在水房里洗衣服也会对着镜子不知不觉地搭起架型走起步子。在舞版里,我认识了一志同道合的挚友,在版大hurricane的领导下,我们一起创办了北大体育舞蹈协会,个中困难与大家的默契,是只有共舞、共事的人,才能体会的。我感到与舞版朋友们的交情,特别地真挚;爱舞之人一定是热爱生命、充满激情的。
后来,我有幸接触到了海宫,有幸谭、李老师的大课指导下开始了自己的国标舞启蒙。那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两位中国最优秀的摩登舞教师坚持在业余启蒙的第一线,以舞育人,爱学生如自己的孩子。在我眼中,这是一个国标舞的圣地,在这里,你被教导基本功的重要性,你学习精益求精的细腻技术,你懂得舞伴双方尊重、沟通、理解、支持。在美国,我常常一个人在练功房里,用老师教导的方式练舞,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仍在海宫,耳边仍是谭老师不厌其烦地提醒。在海宫一年不到,离开有5年之久,我对海宫的感情,竟然有增无减;夜深人静想起海宫,竟怆然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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