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一首简单的爱情诗——重读席慕容《山路》
席慕容的诗歌作者:吴新平
来源:《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7年第12期
并非一首简单的爱情诗
——重读席慕容《山路》
⊙吴新平[长江大学文学院, 湖北 荆州 434023]
摘 要:席慕容的《山路》表面上看是一首爱情诗,但实际上它不是一首简单的爱情诗。原本是极为平常的恋人之间的分离与爱情的幻灭,席慕容却对其赋予了一种哲学式的诠释,传递出一种直面缺憾、乐观坚定、淡然豁达的人生意念。
关键词:席慕容 爱情诗 缺憾 哲理
席慕容是我国台湾当代著名的女诗人。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她的诗歌如同龙卷风一样席卷海峡两岸,掀起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席慕容热潮”。虽然席慕容的诗歌获得了无数读者的青睐,但一些评论家却认为她的
诗歌格局狭小,题材单一,价值不大。这些评论家的看法实在有些一孔之见。不可否认,席慕容的诗歌大多数都是抒写个人的思想情感与人生体验,但这些极具个性化的情感与体验同时也具有人类情感的共性,甚至有些还蕴涵着普世的哲理。《山路》这首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我好像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还有细密的相思树/我好像答应过你/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在灯下/梳我初白的发/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实现的诺言/一些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少年的你是不是/还在等我/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山路》) ①
与席慕容创作的大多数诗歌一样,这首《山路》在体式上并不是很长,文字上也是平淡无奇,但是它朴实无华的外表下面却潜藏着诗人对爱情的温馨追忆以及对人生的独特体验和感悟。全诗在抒情主人公“我”的视角下展开,以一种缠绵委婉的语调表达了“我”对“你”以及昔日往事的追忆与回顾。“在第一人称回顾往事的叙述中,可以有两种不同的叙事眼光。一为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一为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的眼光,这两种眼光可体现出‘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或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它们之间的对比常常是成熟与幼稚的,了解事情真相与被蒙在鼓里之间的对比。” ② 很显然,《山路》采用的是以现在写过去的视角。昔日人生际遇中的幼稚与今日追忆往事时的成熟,这种无
形之中的对比无疑为诗人笔下的人生体验注入了丰富的人生意蕴。此外,诗中“我”和“你”的这种互动关系让诗人和读者迅速地进入到面对面的对话之中,显得格外亲切,而且这种类似于面对面的倾诉还能够让读者迅速地移情,更加容易对诗人所表达的情感产生共鸣。
诗的第一节和第二节写的是“我”是对往事的回忆。这种以现在写过去的视角,既能超越时空的束缚,又给读者插上想象的翅膀,从而有利于拓展全诗的表现空间。在“我”的记忆仓储中,“我”记得“好像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请注意“好像”一词在诗中反复出现了两次,可见“我”对这件事情记得并不是很清楚。原因是什么呢?因为它发生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距离现在已经太过久远了。诗中的“我”和“你”是一个什么关系呢?从第二节中的“新茶”与“相思树”这两个特殊的意象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新茶”并且是“种满了新茶”,使人很快会联想到一排排叶鲜嫩翠绿的茶树,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山路”的两旁。放眼望去,绵延的绿叶仿佛一片绿的海洋,给人一种暖意融融、情意绵绵的感觉。“相思树”相传为战国时期宋康王的舍人韩凭与他的妻子何氏所化生。据晋代干宝的《搜神记》卷十一记载:战国宋康王舍人韩凭之妻何氏,貌美,康王夺之。韩凭自杀。何氏也投台而死,遗书愿合葬。康王怒,使里人分埋之,两冢相望。宿昔之间,有大梓木生于两冢之端,旬日而合抱,根枝交错,又有雌雄鸳鸯栖宿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后人便常常以“相思树”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由此可见,诗中的“我”和“你”应该是恋人的关系。
那么,这对昔日的恋人,如今还相守在一起吗?诗的最后两节给出了答案。
在第三节中,诗人立刻将我们带入了另外一种境界。“而今夜”三个字,轻松地把一切从记忆中拉回到了现实。从过去到现在,一段巨大的时间差就这样被诗人浓缩在一首诗里,全诗顿时具有一种厚重的时间感。“初白的发”巧妙而形象地暗示了时光的流逝。头发即将泛白的“我”面对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一些昔日的“诺言”。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些诺言“没能实现”。至于“诺言”为什么没有实现,诗人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从而给了我们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总之,这些“没能实现的诺言”现在变成了“无法解释的悲伤”,勾起了“我”悲伤无奈的情愫。然而,“我”并没有陷入这种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诗的第四节,可以说是整首诗最具匠心的地方。曾经的青春岁月一去不返,相恋的少年早已分离,“我”最终也没能陪“你”一起走过那条山路。面对如此不圆满的结局,“我”并没有去责怪、去抱怨、去悔恨,而是在脑海里展开了美好的想象:今夜的“我”遥想你是否还在那条山路上焦切地等“我”。可见,在“我”的内心,虽然淡忘了年少时的承诺,但是你对“我”的情意“我”依然还记得,至今都能感受得到。于是,先前萌生的悲伤情愫顿时被甜蜜的情意所替代,幸福的温暖瞬间弥漫了整个心田。
从文字的表面上看,这首诗的确是一首爱情诗,但它又不完全是一首简单的、纯粹的爱情诗。读完这首诗,你或许会从诗句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并被诗中的故事唤起无限的遐思。对于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每个人都有一些深藏在心底而难以碰触的故事或记忆。就像《山路》这首诗中所写到的,曾经的恋人没能走到一起,许多昔日的承诺最终无法兑现。面对这些注定成为人生中的不可磨灭的缺憾,每个人都摆脱不了悲伤与无奈的侵袭。可是,席慕容在《山路》这首诗中没有书写面对人生缺憾的悲伤与无奈,
也没有流露出对于求之不得的愁苦与埋怨,反而以“在灯下梳理我初白的发”的恬静画面表现出一份难得的坦然与豁达。为什么诗人会如此的与众不同呢?身为蒙古族人的席慕容曾受佛教影响,同时还信奉流传于蒙古民族的萨满教,因而在她的诗歌中往往渗透着宗教文化中因果轮回、造化自然的宿命意识。这种宿命意识深深影响了席慕容对爱情的认识。她认为人世间的情缘是由天注定的,她一直相信“世间应该有这样一种爱情:绝对的宽容、绝对的真挚、绝对的无怨和绝对的美丽” ③,就像她在散文诗《无怨的青春》里写的那样:“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可见,在席慕容看来,爱情无论是美满的还是不幸的,都是值得珍惜、赞美和怀念的。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又岂止爱情这一事呢?人生的道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它就像是一条崎岖的山路,悲欢离合、阴差阳错是在所难免的。有些人和事,有些机遇和缘分,甚至有些话语往往是稍纵即逝的,处于当时当地的我们可能对此显得茫然无知。可是一旦时过境迁,特别是若干年以后由于现实生活中某些事物或某种情感的触碰和引发,方才发现昔日的失去已成为生命中永远的缺憾。或许这样的经历很多人都有过,但是又有几人能够以一颗乐观豁达的平常心去看待这些缺憾呢?从年少轻狂到暮年苍苍,或许有很多的承诺没能够实现,有很多的人在不经意间错过。但既然这一切早已发生,那就坦然地接受吧,没有人注定是为遗憾和失去而活着的。当某一天突然记起了或者不得不面对这些缺憾
时,也许难免有一点悲伤和无奈,但更多的是要心存感念。或许这才是《山路》这首诗暗藏的真正意旨所在。
台湾诗人痖弦曾把诗歌分为三个创作层界:“小我层界”“大我层界”以及“无我层界”。席慕容的这首《山路》看似是吟唱“小我”的个人体验,实则抒发了“大我”的体情怀。最难能可贵的是,原本是极为平常的恋人之间的分离与爱情的幻灭,席慕容却对其赋予了一种哲学式的诠释,上升到了“无我”的哲学境界。诗人通过对昔日美好爱情的追忆,在过去的遥远与现实的无奈的对比之下发现了人生当中朴实而精妙的真谛,传递出一种直面缺憾、乐观坚定、淡然豁达的人生意念。将个人体验与普世哲理巧妙而无形地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席慕容的诗歌不可忽视的价值。席慕容曾说,她写诗为的是“纪念一段远去的岁月,纪念那一个只曾在我心中存在过的小小世界”。她还说:“如果只把这些诗当成是一种记录,那么,诗里当然有我,可是,如果大家肯把这些诗当成是一件艺术品的话,那么,诗里就不应该是只有我而已了。” ④ 正因为席慕容的诗歌里不只有一个小小的“我”,而是有“我们”大家的影子,所以才赢得了如此多的读者的共鸣。■
{1} 席慕容:《无怨的青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7页。
②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87页。
③ 席慕容:《一条河流的梦——〈七里香〉后记》,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页。
④ 席慕容:《此刻的心情——〈无怨的青春〉代序》,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作 者:吴新平,文学博士,长江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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