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小说的艺术特可以从四个方面来概括。第一,小说题材广泛,思想内涵丰富复杂,表现历史的沧桑感和人生的无常感。小说中有交际花、舞女、佣人、军政要员等社会上不同阶层的人物。余光中曾说:“其作品在主题上可以说为当代台湾的中上层社会塑下了多面的浮雕。”第二,人物形象塑造。白先勇小说一反传统的写作方法,把人物刻画放在第一位,情节描写放在第二位,善于抓主要特征写人物的性格。在艺术结构上,不是概述人物所有的生平经历,而是截取一个特定的时间,在其中穿插人物从前的经历,常常采用时空交错的方法,表现出人物的独特性格。白先勇小说中对人物的描写多用白描手法,而且多描写人物的穿着打扮,较少描写容貌。此外,作家还常用内心独白的方法来刻画人物的心理。小说的语言口语化,带有浓浓的上海腔或江苏腔。第三,传统与现代融合的艺术技巧。白先勇自小爱读古典小说,受《红楼梦》、《金瓶梅》等的影响深,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对人物穿着、佩戴的描写都散发着浓郁的古典文学味。白先勇后来还接触了许多外国文学,欧美文学对他的小说创作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内心独白、人道主义,以及意识流写法、象征手法等。第四,结构短小精悍,结构严密。白先勇的小说除长篇小说外一般都很简短,不是展现人物生活的整个过程,而是突出人物命运巨变的断面,不用复杂曲折的情节埋没人物,而是淡化情节来突出人物。
以下以《台北人》中的两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和《游园惊梦》为例来分析白先勇小说的艺术特。
《永远的尹雪艳》写的是舞女尹雪艳的形象,她原本是上海百乐门的红舞女,在上海时,有许多社会上层人士以获得尹雪艳的芳心为荣,即使是国民党败北到了台北,尹雪艳凭借自己舞女的本领仍然过着舒适的生活。小说情节性很淡,主要描写了一个打扮永远洁白素净的女子形象——尹雪艳。小说里作家对尹雪艳的容貌几乎没有描写,都是通过她的衣着打扮来塑造形象的。“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也不受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但这种银白决不是纯朴的洁白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白,作者塑造尹雪艳时集中突出她的“冷”,小说里尹雪艳是死亡的象征,对她的描写是带有讽刺性的。小说中写到尹雪艳八字带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她身边男子的没落或丧生,正映证了这一点,而尹雪艳的“冷”也正是从这里体现出来的。洪处长死了以后,尹雪艳带走了自己的家当和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自己开始自立门户。但这种做法,作者称她是“还算有点良心”,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对待徐壮图的态度。跟自己交往了一段时日的徐壮图死后,尹雪艳镇静的到他的灵堂拜祭他,不慌不忙的在来客名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还和
徐壮图的夫人握手,抚摸她俩个孩子的脑袋。带着死亡重煞对人对事态度冷淡的尹雪艳形象跃然纸上。死亡的象征不仅仅是指尹雪艳重煞克人致死,还象征了从大陆迁移至台北的这些国民党的买办资产阶级和依附于他们的一人地位的没落、衰亡。小说中多次提到尹雪艳是上海繁荣的象征,而那些没落了的五陵年少,在尹雪艳那儿能寻到失落已久的荣耀和地位,在那里自我麻痹、自我欺骗,但结局仍是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小说中人物的语言富有浓郁的上海气息和口语化特点,如“阿媛,看看干爹的头发都白光喽!侬还象枝万年青一样,愈来愈年青!”小说十分短小,但结构严密,逻辑性强。小说一开始就写到“尹雪艳总也不老”,洪处长死了,徐壮图死了,吴经理的眼圈都烂了、睫毛都掉光了,也已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而尹雪艳在尹公馆还象她从前在上海一样的风光,一样的春风得意,丝毫没有因世事的变换而变化,似乎总也不老。文章整体联系性强。
《游园惊梦》写的是歌女蓝田玉钱夫人的形象,小说通过窦夫人家的宴会这一特定时间、特定事件,通过不同人物的今昔对比向读者娓娓道来。描写钱夫人心理活动时作者运用了意识流的写法,时空交错含蓄而又自然的说明了从前钱夫人与情人郑参谋的私情,而且与昆曲《游园惊梦》中杜丽娘“惊梦”的情节巧妙结合,并使小说的表达与昆曲音乐的旋律相适应。对钱夫人的外貌描写主要体现在他的服饰和发型上,尤其是服饰上,她的容貌如何作家并没
有花笔墨介绍。作家用白描的手法通过写服饰从侧面反映了钱夫人现在的落伍和地位的下降。今昔对比,伤感苍凉,人生如梦的感情自然流露,而这又恰好对应题目《游园惊梦》。钱夫人这一人物形象也具有鲜明的象征意义,她的失落象征着国民党高级将领、中下级军官及其家属的衰败、落魄;象征着中国传统伦理美德的失落,即妻子与丈夫之间的“不忠”,妹妹与之间的“不义”,情人与情人之间的“无情”。细细体味这篇小说的语言,能体味到《红楼梦》语言的味道,不仅仅是人物的语言,小说总体的叙述,对人物的服饰描写、性格塑造都能品到《红楼梦》的雅韵。然而作家又应用了细腻的人物内心独白和意识流,使得小说真正体现出传统与现代融合,中西方文学手法完美融合的艺术技巧。小说的结构严谨,前后文互相照应,紧密相连。如小说一开始就写到钱夫人去窦夫人家时是打的去的,那时窦夫人家门前已经停满了私人的车子,小说最后又写到来客都开着自家的车子回去了,而钱夫人因为没有车子,想要让人给叫辆车子都觉得有些堵口。可见小说结构的严密。
这两篇小说都是白先勇代表作之一《台北人》中的名篇,通过这两篇小说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白先勇小说在题材、人物塑造、语言、心理、传统与现代融合、结构等方面上体现出来的特。
四.白先勇小说的艺术成就
白先勇并不是一个多产作家,从事创作四十多年来,他贡献给读者的是四十来个短篇和一部长篇小说,产量不多,但这些作品在海内外华人文坛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四十几年来经久不衰。海外著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先生曾称白先勇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家中的奇才”。不错,在这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里,白先勇潜心追求自己的艺术进步,精耕细作,取得了杰出的艺术成就。
(一)、为逝去的时代“造像”
白先勇曾在清华大学的讲座中谈到,自己创作小说《游园惊梦》,是因为从小喜爱昆曲,尤其是后来看了昆曲《游园惊梦》,深深感觉昆曲是我们表演艺术最高贵、最精致的一种形式,“那么精美的艺术形式,而今天已经式微了,从这里头我兴起一种追悼的感觉——美的事物竟都是不长久的。”因此,他创作《游园惊梦》,是“为逝去的美造像”,是“对昆曲这种最美艺术的怀念”。综观白先勇各个时期的小说创作,那又何尝不是对一个逝去的时代的“造像”呢?
白先勇的大部分小说讲述的都是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尤其是后期发表的《台北人》,描写从祖国大陆去台湾的各式人物的没落心态,唱出了一个旧时代的挽歌,他甚至还被人称为“殡仪馆的化妆师”。然而,品读他在《台北人》扉页上的题词“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并附上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从这题词和引诗中,我们可以很好地了解到白先勇是在“对过去,对自己最辉煌的时代的一种哀悼”。
《永远的尹雪艳》是“台北人”系列中发表最早的一篇,写的是一个光人、“总也不老”的交际花,当年在上海百乐门当舞女时红得发紫,十几年后,“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然而沾上她的人,轻则家败,重则人亡。尹雪艳那永远不衰老的容颜以及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象征着人们的欲望和命运之间的难以调和的矛盾。
这些“台北人”,是中国现代历史的产物,它们的人生悲剧,也是政治、时代和社会的悲剧。白先勇作为这个历史悲剧的目击者和见证人,他对“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有着同情和追悼,也进行了客观地揭露和批判,他让读者了解到了那个时代在大陆彼岸的生存状态,它们填补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一段重要空白,是现代文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部分。
(二)、悲剧艺术的创设
在白先勇的短篇小说中,除了“台北人”系列之外,还有较早期的“纽约客”系列。白先勇早年赴美留学、任教,接触了大量旅美华人的生活,于是他创作了一系列的“纽约客”。“纽约客”的悲剧彩比“台北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漂泊异乡的流浪者,就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在异国要忍受民族的歧视、经济的困厄,以及对故国的乡愁,他们在自己的悲剧人生中痛苦地挣扎着。《芝加哥之死》和《谪仙记》是这一系列的代表作。
《芝加哥之死》的主人公吴汉魂,是在芝加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的台湾研究生,在六年的苦读中,他远离了一切人际活动,甚至连母亲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他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都完全的交给了自己攻读的英国文学。当他拿到博士文凭后,他却迷惘了:为了这一纸文凭,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身体搞垮了,头上“开顶”了,女友嫁人了,老母去世了……这一纸文凭能换回这失去的一切吗?他的人生失去了目标和意义,失去了生存的勇气。他盲目地行走在大街上,在喧嚣污浊的地下咖啡馆里被一名丑陋的老拉回了她的公寓,并发生了关系,离开老之后,他彻底崩溃了,终于投入了密歇根湖的弥漫湖水中。
《谪仙记》的女主人公李彤,在留学赴美之前,她和三位女同学合称“四强”,她而自比“中国”,
她准备为祖国的富强作一番事业。然而在经历父母被赶出大陆时遇海难葬身鱼腹的沉重打击后,她开始变得自暴自弃,走上了花天酒地、玩世不恭的道路,最后在与美国情人游历欧洲时,纵身跳入了意大利水城威尼斯的河里,成为了一个“孤魂野鬼”。
综观白先勇创造的悲剧作品和悲剧形象,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历史兴衰感和人事沧桑感,透过人物的命运,作家思考的是祖国的前途、民族的兴衰和人类的未来。
(三)、女性形象的挖掘十里秦淮
白先勇曾说过,中国的女性是一个“挖不完的宝藏”。在他笔下,已刻画了近八十名女性形象。他们来自社会生活的各个不同阶层,不同行当,不同角落。她们有的是中国的传统女性,如金大奶奶、玉卿嫂;有的是现代摩登女性,如李彤、黄凤仪、尹雪艳;有的是贵夫人,如钱夫人、华夫人以及《玉卿嫂》中的容哥儿的母亲;有的是风尘女子,如金大班、萧红美、娟娟、五宝;还有的是女仆,如顺嫂、胖大娘、顺恩嫂、喜妹等。
白先勇的处女作《金大奶奶》的女主人公金大奶奶原是一位小有田产的寡妇,受金大甜言蜜语的欺骗后成婚,婚后,金大“鸠占鹊巢”,鲸吞金大奶奶的田产,又对她百般凌辱,即使女
仆儿童也对她横加无礼。金大和金二奶奶想把她赶出“金家”,在她执意不肯后将其殴打致半死。当金大公然在家与一个上海成婚之时,金大奶奶在一片喜乐声中服毒自尽了。
在白先勇的这部作品中,金大奶奶是一个善良、懦弱、毫无主见、毫无反抗性的中国传统女性。作家对她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她的奴性,白先勇是挖掘、批判得入木三分,对她的善良和不幸又是充满了同情。
《游园惊梦》里的主人公钱夫人,原是一名优伶,艺名蓝田玉,一曲《游园惊梦》唱红了十里秦淮,一夜之间由一名昆曲演员变成了钱志鹏将军的填房夫人,十几年来想尽了荣华富贵,但是当时的钱将军已是花甲之年,而她才不到二十岁,年龄的悬殊表明了她将失去爱情生活。后来她与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发生了私情,然而不久,她的妹妹月月红就将郑参谋从他手中抢走了。在一场家宴上,正当钱夫人演唱《游园惊梦》到高潮时,看到台下,月月红与郑参谋在一起亲密的样子,犹如一声晴天霹雳,使她一下子哑了嗓子。后来将军病死南京,钱夫人随军迁台,她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白先勇曾说:“写钱夫人的时候,我是同情的态度多于批评,现在一切已经消逝了,对她是同情的。”小说有力刻画了钱夫人的复杂心态,深刻表现她的人生悲剧,揭示了“世事无常,浮
生若梦”的主旨。
(四)、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由于所处时代的特殊性,以及较早接受中国传统文学的熏陶,使白先勇养成了尊重传统、保守的气质,他的作品体现了这一代中国人特有的历史感和文化上的乡愁;同时,“正统文学的训练和他对近现代诸大家创作技巧的体会,又使他成为了一个力创新境,充满现代文学精神品质的作家”。因此,在白先勇的小说中,西方现代主义的写作技巧与我国的文学传统得到了很好的融合。
在《台北人》、《纽约客》等一系列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孽子》中,作家熟练地运用象征、意象、意识流、时空交错等现代派小说的技巧,塑造出了一系列的中国传统人物的形象。达到了中西结合、现代融于传统的艺术造诣。
例如,在《那片雪一般红的杜鹃花》的结尾,写到杜鹃花怒放,“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流得一院子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小说结尾这个意象,正是象征了老兵王雄的死不瞑目,同时,盛开的杜鹃花也象征了王雄的善良和纯洁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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