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文吟诵研究》
陈少松
吟诵概念界说
九年前,当我给系里高年级学生开设“古诗文吟诵”选修课时,有些学生跑来问:“吟诵究竟是怎么回事?古人的吟诵与今天我们用普通话朗诵有什么区别?”现在大学文科的绝大多数青年学生没听到过老先生的吟诵,所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就需要我们首先对“什么是吟诵”作出回答。
《汉语大词典》解释“吟诵”说:“有节奏地诵读诗文。”在笔者看来,这是一种笼统的解释,“吟”与“诵”虽有相同之处,若细究,两者其实是有差异的。
首先我们来探讨什么是“吟”。
”,就是指吟唱吴歌。又如《庄子·德充符》:“依树而吟”。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行则倚树而吟泳”。“吟”和“泳”同义,《增韵·侵韵》:“吟,哦也,泳也。”故“泳”亦作歌唱讲,如班固《东都赋》:“今论者但知诵虞夏之《书》,泳殷周之《诗》。”单言如此,“吟”残疾预防日和“泳”合成一个词用,自然仍是歌唱的意思,如《毛诗序》:“吟泳情性,以风其上。”唐孔颖达疏日:“动声日吟,长言日泳,作诗必歌,故言吟泳情性也。”概括以上诸家的解释,“吟”即“泳”,就是拉长了声音歌唱。
但是,先秦时代的歌唱有两种不同的情况。
一是在琴瑟等乐器伴奏下的歌唱,这就是《诗经·魏风·园有桃》“我歌且谣”句毛传所谓“曲合乐日歌”。比如《孔子家语·困誓》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孔子之宋,匡人简子以甲士围之。子路怒,奋戟将与战。孔子止之:日:“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世俗之恶者乎?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
显然,子路当时是弹着琴歌唱《诗经》中的某一诗篇。
二是不用琴瑟等乐器伴奏的歌唱,即所谓徒歌,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清唱。《庄子·让王》记载孔子弟子曾子歌《诗经·商颂》的情景:
曾子居卫,缀袍无表,颜肿哙,手足胼胝。三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缈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
曾子当时过着穷困不堪的生活,不可能有乐工替他伴奏,自己也没弹琴鼓瑟,而只是拖着束发的帛带徒歌《商颂》。《韩诗外传》亦有类似的记载:
原宪乃徐步曳杖歌《商颂》而反,声沦于天地,如出金石。
显然,孔子的这位弟子原宪也是徒歌《商颂》。值得注意的是,《艺文类聚》卷五五引晋束哲《读书赋》日:“原宪潜吟而忘贱,颜回精勤以轻贫。”可见“吟”非合乐而歌,而是徒歌。又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五中指出:
古诗皆诛之,然后以声依泳以成曲,谓之协律。
意思是说,古代的诗歌都可用来吟泳,然后用宫、商、角、徵、羽五声依照吟泳的调子谱成曲子,称之为协律。这也说明,诗歌的吟泳是一种并不严格讲究合乐的随口歌唱。
《诗经》三百零五篇经孔子“弦歌之”,诗乐合一,每篇皆可入乐歌唱,当然也可随口吟泳。《诗经》以后的诗歌,除楚辞、汉乐府、唐声诗、宋词以外,其余的绝大多数诗乐分家,不能入乐歌唱,而那些原来可入乐歌唱的《诗经》、楚辞、汉乐府、唐声诗、宋词,其乐谱大多先后失传。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赏读诗词主要是随口吟泳。不仅读诗读词喜欢吟,读文也喜欢吟。那么古人究竟怎样吟诗吟词吟文的呢?由于当时一不可能录音,二没有留下吟谱,所以我们今天就不得而知。但我想,古人的吟泳是口耳相传、世代赓续的,后人的吟法虽有所新变,总有一点前人吟泳的影子。我聆听过许多前辈学者的吟诗吟词和吟文,根据我的感受和理解,所谓“吟”,就是拉长了声音象歌唱似地读。
为什么在界说“吟澳大利亚悉尼天气”时要加“象歌唱”这几个字呢?这是因为吟时既同歌唱一样拉长了声音行腔使调,却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歌唱。1993年夏天,在呼和浩特举行的中国古代文论国际学术讨论会期间,笔者曾与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的王更生教授切磋过“吟”与“唱”的区别这个问题。在笔者看来,严格意义上的“唱”,一有乐谱可依,唱时对乐谱不可随意改变;二在通常情况下用乐器伴奏。“吟”却不同,一无乐谱可依,吟时对音高、时值、速度、旋律等处理有一定的随意性;二在通常情况下不用乐器伴奏。关于“吟”跟“唱”的区别,赵元任先生早就说得很清楚:“吟诗没有唱歌那么固定;同是一句'满插瓶花罢出游',不用说因地方不同
而调儿略有不同。就是一个人念两次也不能工尺全同,不过大致是同一个调儿(tune)就是了。要是跟着笛子唱《九连环》,那就差不多一定是照那个工尺唱,就不然至少也可以说唱唱儿每次用同样工尺是照例的事情,每次换点花样是(比较的)例外的,而在吟诗每次换点花样是照例的事情,两次碰巧用恰恰一样的工尺倒是例外的了。”郭沫若先生也曾用概括的语言将“吟”与“唱”作了比较:“女人背影图片中国旧时对于诗歌本来有朗吟的办法,那是接近于唱,也可以说是无乐谱的自由唱。”我很赞同郭先生的这种说法。
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中有许多概念没有严格的界说。由于“吟”好象歌唱,所以古人有时将吟诗吟文称作“吟唱”,称作“歌”或“歌泳”。前者如金元好问《和党承旨(雪>诗》之二:“白头两遗编,吟唱心自足”;后者如清刘大槐《论文偶记》:“歌而泳之,神气出矣。”
现在我们再来探讨什么是“诵”。对“诵”的解释,历来有两种不同的意见。
《周礼·春官宗伯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东汉郑玄注日:“倍文日讽;以声节之日诵。”在同书“讽诵诗,世奠繁,鼓琴瑟”下,郑玄又注日:“'讽诵诗',谓暗读之,不依泳也。”又《礼记·文王世子》:“春诵,夏弦。”“诵谓歌乐也;弦谓以丝播诗。”孔颖达《正义》日:“'诵谓歌乐'者,谓口诵歌乐之篇章,不以琴瑟歌也。”概括郑玄的
看法,所谓“诵”,就是不用琴瑟等乐器伴奏,而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歌泳。据这样的解释,诵与徒歌和吟泳没什么区别。后代有些学者也持这种看法。如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言部中解释说:“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泳以声节之。”又如近人顾颉刚先生认为“歌与诵原是互文”,朱谦之先生赞同此说,指出两者是“同义”的;林尹先生注《周礼》中的那个“诵”字更直截了当:“唱也,谓记背诗歌之文而以抑扬顿挫之声调唱之也。”不仅一些学者将“诵”解释为歌唱或吟泳,古代一些诗人也有将歌诗称作诵诗的,如明初诗人高启有首诗题为《夜闻谢太史诵李杜诗》,开头几句描写的却是谢太史歌李杜诗的情景:
前歌《蜀道难》,后歌《倡仄行》。商声激烈出破屋,林乌夜起邻人惊。我愁寂寞正欲眠,听此起坐心茫然。高歌隔舍如相和,双泪迸落青灯前。……
显然,在高启看来,诵诗就是歌诗。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诵”与“歌”是有区别的。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引毛传日:“不歌而诵谓之赋”。又《国语·晋语》:“舆人诵之。”三国吴韦昭注日:“不歌日诵。”这就明确指出,诵是诵,歌是歌,两者不是一回事。后代的一些学者接受了这种看法,有的还进一步指出两者的区别。如清程廷祚认为:“古者之于诗也,有诵有歌,诵可以尽人而学,歌不可
以尽人而能也。”又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通过比较将“诵”与“歌”的不同说得更明白:“赋不歌而诵,乐府歌而不诵,诗兼歌诵。”近人中也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了“诵”与“歌”、“吟”的区别。如黄仲苏先生把朗诵的方法分为以下四大类:
一日诵读。诵,就字义言,则为读之而有音节者,宜用于读散文。……如“四书”、诸子、《左传》、“四史”以及专家文集中之议论、说辨、序跋、传记、表奏、书札等等,皆属于诵读之类也。
二日吟读。吟之为言,呻也,哦也,唱也。……吟读宜用于读绝诗、律诗、词曲及其他短篇抒情韵文如诛、歌之类。三日诛读。泳者,歌也,与咏通,亦作永。……宜用于读长篇韵文如骈赋、古体诗之类。……
四日讲读。讲者,说也,谈也。按说乃说话之说,谈则为对话也。宜用于读语体文。黄先生所说的第四类“讲读”法显然不适用于读古诗词文,姑且不论。其余三类,虽将“吟读”和“泳读”分为两类显得过细,但看到“诵读”与“吟读”的区别还是值得肯定的。朱自清先生认为:“吟读和泳读可以并为一类,叫做'吟'诵读照旧,只叫做'诵”';“这里指出的'吟读'、'诵读'的分别,确是有的”再如朱光潜先生作了这样的比较:“歌重音乐的节奏而诵重语言的节
奏”;中国人的诵诗同哼(即吟)旧诗在节奏的处理上是有所不同的。笔者同意第二种看法,即“诵”与“歌”、“吟”是有区别的。第一,在郑玄注《周礼》之前,《墨子·公孟篇》记载墨子批评儒家“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如果说“诵”就是“歌”,那么“诵诗三百”后再说“歌诗三百”,不就显得重复了吗?还有一点需要指出,朱谦之先生举《左传》襄公十四年“公使歌之,遂诵之”为例,说明“歌与诵原是互文”,两者“同义”,这是值得商榷的。请看《左传》中的那段原文:
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
晋杜预《集解》对“诵之”的解释是:“恐孙蒯不解故。”真可谓高见。朱自清先生对这段文字的解说更透辟而明白:“《左传》襄公十四年记卫献公叫师曹'歌'《巧言》诗的末章给孙文子的使者孙蒯听。那时文子在国境上,献公叫'歌篮球中锋'这章诗,是骂他的,师曹和献公有私怨,想激怒孙蒯,怕'歌'了他听不清楚,使'诵'记忆力差是什么原因了一通。这'诵'是有节奏的。诵和读都比'歌'容易了解些。”朱先生在这儿所说的“诵”与“歌”的区别也就是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所概括的“诵
显而歌微”。第二,当今前辈学者的吟诵实践清楚地告诉我们,诵和吟并不是一回事。根据笔者的感受和理解,所谓“诵”,就是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吟”和“诵”是有区别的,当然也有共同之处,下面将它们的同和异作个比较。
两者之同:
“吟”和“诵”都要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都是“乐语”,即表现出一定音乐美的有声语言。
“吟”和“诵”都按一定的腔调进行,行腔使调时又都表现出一定的随意性。
两者之异:
①“吟”重音乐的节奏;“诵”重语言的节奏。
②“吟”时旋律往往鲜明,比“诵”悦耳动听;“诵”时旋律一般不太鲜明,比“吟”表意明晰。
③“吟”时声音拉得较长,听起来好象歌唱;“诵”时声音相对较短,听起来不象歌唱,“颇类似和尚念经”。
④“吟”腔比较复杂,故学起来难些;“诵”腔比较简单,故学起来易些。
由于“吟”和“诵”有上述几点区别,所以我们在聆听老先生的吟诵时,就不难分辨他是在吟还是在诵。当然也有这样一种情况,有的老先生读一首诗或一篇文时,既有吟也有诵,吟诵相间,唱念结合,不过这种情况不是很多。
古人早就将“吟”和“诵”两字合在一起组成一个词使用,比如:
《晋书·儒林传·徐苗》:“苗少家贫,昼执钮耒,夜则吟诵。”
《隋书·薛道衡传》:“江东雅好篇什,陈主尤爱雕虫,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焉。”
“吟诵”作为一个词使用,泛指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它既可指吟,也可指诵;或者既指吟,又指诵。
从笔者所接触的会吟能诵的前辈学者来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读起诗文来喜欢吟;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吟比诵美听,也更能激起学习者的兴味。因此,本书研究“吟诵”,其重点放在“吟”上。
吟诵的历史
吟诵是传统的读诗读词读文的方法,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最早的吟诵活动自然要数诗歌吟唱。众所公认,诗歌源于劳动,早在人类未有文字之前就诞生了。赵元任先生在他的《(新诗歌集)序》中曾指出:“诗歌不分化的时候,诗也是吟,歌也是吟。”因此,我们可以说,诗歌从它在原始社会里诞生之日起,就开始被先民们吟唱了;诗歌吟唱原本带有一种全民的性质。
周代,诗歌吟诵是当时的大学(即太学)以及小学里都开设的一门必修课,请看下面几则文献资料的记载:
《周礼·春官宗伯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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