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它的山河——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长》:诗中的江南城市
诗中的江南城市
文 / 萧驰
“江南”一词在历史上涵盖不同的地理范围,但最普适的意义是指长江中下游地区,即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所置江南东道中不包括福建的区域,其文化圈显然包含了江北岸的扬州。在讨论白居易对江南水国景象之再呈现的进境之前,有必要先大致了解此前中国诗歌传统中“江南”的蕴含。这个地名本身在汉语中是一柔媚的意象,江南以及下属她的一系列小地名如石头城、扬州、姑苏、长干里、板桥湾、桃叶渡、莫愁湖、五湖、西洲……亦无不具似水柔情。这一意象主要是由诗歌传统铸造的。在南朝吴歌、西曲和文人诗作中,江南处处是柔性的水,是莲香、棹影、白蘋洲,又是采莲曲、采菱歌,也是操着吴侬软语、依偎荷花的少女……吴歌西曲中其实很多是商人估客和下层女子之间的歌谣,背景也未必是乡村。如其中出现的“吴昌门”“江陵”“扬州”“板桥湾”“江津湾”“石城”“长干”皆在城市。《西洲曲》所写很可能是一位青楼女子和商人之间的恋情,其中的“青楼”“栏杆十二曲”分明透露出其背景乃在城镇。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在这些作品中作为背景的城市意象是支离破碎的,但见一鳞半爪,与汀州、莲塘的乡村很难剥离。
唐寅《采莲图》(局部)
纸本水墨,明,150.2 × 35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正面书写江南城市,昉于南朝文人一些登临之作,笔者可以列出一长串这类作品的题目:鲍照的《还都至三山望石头城诗》《侍宴覆舟山二首》,谢朓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宣城郡内登望诗》,沈约的《登高望春》,何逊的《登石头城诗》,谢举的《凌云台》,刘孝威的《登覆舟山望湖北》,萧纲的《登城诗》《登城北望诗》……还有一些诗作,即便题目中未曾标举出登临,却在文本中隐设了一个“间接的优越视点”[1]——居高俯瞰的高巅,譬如谢朓的《入朝曲》《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刘峻的《自江州还入石头诗》,萧绎的《自江州还入石头》等。在此,城市因为是自高处俯瞰,视野里首先是建城所据之山川形势,此即明人钟惺所谓“(玄晖)以山水为都邑诗”,如:
两江皎平迥,三山郁骈罗。
南帆望越峤,北榜指齐河。
关扃绕天邑,襟带抱尊华。
长城非壑崄,峻阻似荆芽。
攒楼贯白日,摛堞隐丹霞。
——鲍照《还都至三山望石头城诗》[2]
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
山积陵阳阻,溪流春谷泉。
威纡距遥甸,巉岩带远天。
——谢朓《宣城郡内登望诗》[3]
关城乃形势,地险差非一。
马岭逐纡回,犬牙傍隆窣。
百雉极襟带,亿庾兼量出。
……
连樯入回浦,飞盖交长术。
天暮远山青,潮去遥沙出。
金波的诗歌
——何逊《登石头城诗》[4]
其次,由于上文列举的诗作除谢朓的《宣城郡内登望诗》外,余皆为书写南朝的都城建康而作,故在山川形势之外,俯瞰之中凸显了宫苑意象: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谢朓《入朝曲》[5]       
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
——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6]
前望苍龙门,斜瞻白鹤馆。
槐垂御沟道,柳缀金堤岸。
迅马晨风趋,轻舆流水散。
——刘峻《自江州还入石头诗》[7]
绮甍悬桂栋,隐映傍乔柯。
势高凌玉井,临迥度金波。
——谢举《凌云台》[8]       
仇英《采莲图》扇
纸本青绿,明,15.4 × 45.4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居高临下的视野里,诗人呈现的是虎踞龙蟠、具王者之气的政治都邑建康,而飞甍宫雉之下,普通人的生活环境鲜为诗人所措意。诗人高踞都邑之上的身体,实际上是自都邑生活中抽离了的身体,它不可能以繁复的感觉去参与和感触都邑的生活。故而,吴歌西曲中那些片言只语,反倒弥足珍贵了。然而,倘若吾人接受人文地理学的观念,建康以及任何江南城市作为“地方”,乃是深刻的人类存在中心。那么,占据存有论上优先地位的,应是“人类浸润于地方的状况”[9]。城市除却军事防卫与政治功能而外,更为重要的是其中展开的商业经济活动、娱乐和日常生活。而这林林总总则浸润于地方的水土。西晋左思的《吴都赋》以四六句式铺写了两座依水而建的吴都,其中阖闾所建之姑苏“通门二八,水道陆衢”,而“阐阖闾之所营,采夫差之遗法”所建的建业亦有依水展开的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