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传(原文·题解·注释·译文)
[东汉]班固
【题解】本篇节选自《汉书·霍光金日磾传》。霍光(?—前68)靠了同父异母兄长霍去病的提携,从一个小县吏的儿子平步青云,得到汉武帝亲信,受遗诏,辅少主,在皇亲国戚的争斗中,变成权倾一时,威震人主,可以左右皇位继承人的实力人物,前后秉政二十年。班固一方面表彰霍光“资性端正”,一方面又写霍光为了巩固权力,不顾颠倒辈分,使自己的小女儿成为汉宣帝的皇后,并掩盖了妻子串通御医毒死宣帝元配许皇后的罪行。这件事,后来成为霍氏宗族由盛极而被诛的伏线。这在封建皇朝的“外戚”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由于原传较长,本文有所删节,在注释中附带交代。
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1]。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2],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3],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4],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中孺扶
服叩头[5],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6],稍迁诸曹侍中[7]。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8],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征和二年[9],卫太子为江充所败[10],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11]。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偼伃有男[12],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13]。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14]。后元二年春[15],上游五柞宫[16],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17],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18],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19],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20],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遗诏封光为博陆侯[21]。
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22],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23],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
其风采。殿中尝有怪,一夜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24]郎不肯授光。光欲夺之,郎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谊之[25]。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26]。众庶莫不多光[27]。
光与左将军桀结婚相亲,光长女为桀子安妻[28],有女年与帝相配[29],桀因帝姊鄂邑盖主内安女后宫为偼伃[30],数月立为皇后。父安为票骑将军,封桑乐侯。光时休沐出,桀辄入代光决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长公主。公主内行不修,近幸河间丁外人。桀、安欲为外人求封,幸依国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许。又为外人求光禄大夫,欲令得召见,又不许。长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数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惭。自先帝时,桀已为九卿[31],位在光右。及父子并为将军,有椒房中宫之重[32],皇后亲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顾专制朝事,由是与光争权。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怀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盐铁[33],为国兴利,伐其功[34],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于是盖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与燕王旦通谋,诈令人为燕王上书,言光出都肄羽林[35],道上称 [36],太官先置;又引苏武前使匈奴[37],拘留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38],而大将军长史敞亡功为搜粟都尉[39];
又擅调益莫府校尉[40];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从中下其事,桑弘羊当与诸大臣共执退光。书奏,帝不肯下。
明旦,光闻之,止画室中不入[41]。上问:“大将军安在?”左将军桀对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诏召大将军。光入,免冠军顿首谢,上曰:“将军冠。朕知是书诈也,将军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将军之广明[42],都郎属耳。调校尉以来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将军为非,不须校尉。”是时帝年十四,尚书左右皆惊[43],而上书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惧,白上:“小事不足遂。”上不听。
后桀党与有谮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迄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元平元年[44],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45],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46],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
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47],擢郎为九江太守[48],即日承皇太后诏[49],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50]。
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51]。既至,即位,行。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52]。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53],废太甲以安宗庙[54],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55],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56]。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臣皆惊鄂失[57],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58],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59]。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光即与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60],平阳侯
诏诸禁门毋内昌邑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61],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62],王入,门闭,昌邑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臣,置金马门外[63]。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64]。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65],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66],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67],陈列殿下。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臣连名奏王,……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当废[68]。……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69]。”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臣随送。王西面拜[70],曰:“愚戆不任汉事。”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光涕泣而去。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71]。”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72]。昌邑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