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诗的三种境界
甘肃兰州市恩玲中学 白祥志 邮编730100
《五灯会元》载有惟信禅师这样一段禅语:“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旧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佛家参禅的三个境界,正可移来形容与评价山水诗的三种艺术境界。
一、“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山水诗的第一境界。
这类作品往往随物赋形,着意描写自然山水的千姿百态。如: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望天门山》)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白居易《暮江吟》)
前一首描写天门山的壮美景,作者抓住舟行山水的动态变化,将天门山壁立如削、对峙如门的奇险及长江水汹涌奔腾、劈山穿峡的气势生动的表现了出来。宋顾乐赞为“此等诗真可谓眼前有景道不得也”(《唐人万首绝句选》)。后一首描写秋夜曲江的瑰丽景象,作者以敏锐的观察、细腻的笔触、奇丽的设,绘出了一幅晚霞映水半红半碧、月出露生似弓似珠的暮江秋图。杨慎赞为“诗有丰韵,可谓工致如画” (《升庵诗话》)。
王国维认为:“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以上作品虽不能说是纯模山范水之作,但作者在创作中主要还是将自然山水作为客观事物加以描摹表现的,仅略流露某种情绪倾向,这就是佛家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境界。
作为山水诗的第一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在具体写作方面的特点是描摹细腻,刻画入微。
所谓“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是写空灵秀丽的山;“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是写正大雄伟的泰山;“云物为人布世界,日轮与我行虚空”是写光相锦云,气象万千的峨嵋山;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是写重霞飞翠的的九华山。“水光潋滟晴方好,山空蒙雨亦奇”是玲珑旖旎的水,“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是天生丽质的水。
但是山水诗以描绘自然景物为主要对象,在写作上,要突出山水的特点,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小桥流水,杏花烟雨,秋日黄菊,北国寒冰……一旦进入诗人笔下,就要有各自不同的特点,这些特点必须在诗人妙笔之下得到渲染,才可能被世人领略,如果作者缺乏描写山水的功力,那么呈现给世人的可能只是一些苍白无力的文字,不能展示山水之美,当然也无从实现山水诗的第一境界。
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山水诗的第二境界。
这类作品所绘之景,完全是从作者的主观感情出发的,而不是客观现实中的景物。因此诗人所怀感情不同,自然景物也就随之而异。以山为例,在随帝出巡的苏颋笔下是“云山一一看皆美”;(《扈从鄠社间》)在于友分离的罗隐笔下是“山牵别恨和肠断”;(《绵谷回寄蔡氏昆仲》)在满怀喜悦的张耒陛下是“好山如为我开眉”;(《二十三日即事》)在亡国遗民郑思肖笔下是“满山秋正愁人”(《二砺》)。审美客体“山”已被审美主体所改造,成为特定感情的载体,从而呈现出各自不同的面貌来。再看一首许浑的《咸阳城东楼》:
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佛家禅语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作者在首句点明,自己登上咸阳城楼时就怀有无限忧愁。带着忧愁之情纵目远眺,所见景物当然全染上了凄凉的彩:乱云飞渡,斜日西沉;秋风袭人,山雨欲来;秦苑汉宫,野草丛生;黄叶萧萧,晚蝉悲鸣;渭水无语,悠悠东流。全诗与其说是写景,倒不如说是抒情。所以吴颋云:“全首只形容愁状处。”(《唐诗选胜直解》)
王夫之指出:“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姜斋诗话》)。以上作品虽能寓意,但还只是诗人感情投注的结果,在人情与物理之间,未能获得一种泯然无迹的契合,这就是佛家参禅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
这种境界在写作上,要注意两点,一是对山水的描摹要具体细致,二是在山水之景中投注作
者的感情,二者缺一不可。诗人对于山水的理解,往往既有身世之感,也有家国之思,所谓情景相生,就是指诗人的这种感受。但是一首诗能否获得长久的生命力,一方面要看诗人写作水平,另一方面也要看诗人思想境界的深度,只有两者完美的结合,才可能产生优秀的诗篇。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古人登高览胜,原是为了怡情养性,向天地间栖心安灵,好求得一片从容,十分自在的。所以山性深隐,却又开朗旷达,启示了仁者的不移;水性沉静,却又有时有序,培养了仁者的不息。而这种“不移”与“不息”,便正是宇宙之玄机,大化之奥义,无怪乎王维在汉江临汛时,会恍然了悟“江流天地外,山有无中”了。原来,在山变幻之中,蕴藏了大化有无的曼妙,在江流浩荡之时,潜伏着宇宙天地的玄机;原来山亘古不移,江流至今不息;原来千古以降,人世的盛衰得失,人生的喜怒哀乐,都在山水之间古往今来,恒常不断。
三、“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山水诗的第三境界。
这是一种悟境,在作品中诗人的心灵与自然界景象已物我两忘,融为一体,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
试看王维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作者在凝神观照大自然时,面对空山人语响和青苔返照的刹那间所呈现的静趣,忽然有所体悟,从而审美主体的精神意识与审美客体的形态调有了无间的妙合,我们从作品清远静谧的景物中,自能见出诗人雅洁幽独的心境与超然隐逸的理想。这种以描绘审美客体为主但又能从中折射出审美主体精神气质之诗境,就达到了佛家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境界。
所以陶渊明临山恍然,悠悠道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李白却一片悦乐的欣欣自许:“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这般“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山水,最是王维深有会心:“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至于“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皆是诗人凝神观照的结果,无不具有佛家参禅的境界。
中国古典山水诗中,以第一、二种境界最为常见,以第三种境界为最难获得。但三种境界各有其美,第一种传形传神,娱目润心;第二种情移景中,婉曲不尽;第三种寄兴深微,不着相,因而适应了各种层次欣赏者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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