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 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Jul.,2004
第27卷 第4期 Journal of Shanxi University(Philosophy&Social Science) Vol.27 No.4·晋文化研究·
元初山西佛教剧二种
赵杏根
佛家禅语(苏州大学中文系,江苏苏州215006)
摘 要:吴昌龄杂剧《花间四友东坡梦》写知识分子入世与出世的矛盾,最终以出世思想胜利为结局,是元代知识分子入世思想幻灭、出世思想滋长的一种反映,这自然与元代知识分子地位低下,生存状态不佳的严峻现实有很大的关系。李寿卿《月明和尚度柳翠》以神仙度化剧的模式,宣扬了消除俗念、超越生死轮回的佛教思想。此剧又为后来的戏剧作家、小说作家所改编。
关键词:佛教;古典戏剧;杂剧;话本小说;知识分子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35(2004)04-0009-03
吴昌龄杂剧《花间四友东坡梦》536
吴昌龄,西京(今山西大同)人,元初杂剧作家。
《花间四友东坡梦》杂剧情节略云:苏东坡友人谢甫,字端卿,出家为庐山东林寺僧,法名佛印,为一有道高僧。苏东坡携白牡丹相访,使牡丹“魔障”佛印,意欲破他戒,让他还俗为官。佛印拒绝白牡丹的引诱,又施展法术,让东坡在梦中受夭桃、嫩柳、翠竹、红梅四女精灵诱惑,与他们一起行乐。东坡、牡丹想用禅语问倒佛印,反被佛印问倒。牡丹在佛印点化下,削发为尼,出家修行。东坡因梦中之事被佛印说破,知佛印为真僧,表示“从今忏悔,情愿为佛家弟子。”
此剧所演,实是儒、释两种思想的矛盾。东坡代表儒家思想,主入世,建功立业,享受人生;佛印则代表佛家思想,主出世,潜心修行,戒绝世俗嗜欲。东坡想以儒家思想去感化佛印,要佛印“娶了牡丹,与小官同登仕路。佳人捧砚,壮士擎鞭,不强在深山古刹,遁迹埋名?吃的是瓢漏粉,菜馒头,有何好处?你与我惜芳春,罢经文。”但是,双方交锋的结果是,牡丹削发为尼,东坡也愿为佛家弟子:他们失败了。
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可以说是我国历代知识分子思想中的基本矛盾之一。这两种思想的交锋中哪一种思想占上风,很大程度上取决了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就某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而论是如此,就某知识分子个体而论,也是如此。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好,入世思想就占上风,反之,则相反。从本质上说,知识分子都有入世思想,而出世,则往往是无奈的选择。此剧中所反映的,正是两种思想的矛盾斗争,而最
终以出世思想胜利为结局。其实,这也是元代知识分子入世思想幻灭、出世思想滋长的一种反映,这自然与元代知识分子地位低下,生存状态不佳的严峻现实有很大的关系。
那么,此剧的佛教彩又表现在哪里呢?主要表现在禅语问答。问者答者,机锋侧出,斗智斗捷,很适合于戏剧表演,而佛教思想,又时寓其中。如东坡始访佛印,双方问答云云:
东坡:眉山一块铁,特地来相谒。
佛印:急急上堂来,炉中火正热。
东坡:我铁重千斤,恐汝不能挈。
佛印:我有八金刚,将汝碎为屑。
东坡:我铁类顽铜,
恐汝不能。
佛印:将你铸成钟,众僧打不歇。
东坡:铸得钟成时,禅师当已灭。
佛印:大道本无成,大道本无灭。
心地自然明,何必叨叨说。
从开始到“铸得钟成时,禅师当已灭”,都是斗智斗捷之语,而此下数语,则归结为佛理。此所云“大道”,即是佛性。万物有成有灭,然佛性本空,无所谓成,当然也就无所谓灭,而“心地”二句,则是禅宗精义所在。这些问答,并非两人面对面问答交锋,两人所言,都由行者传语,传语时,他再加些点染、评论和相应的戏剧表演,装疯卖傻。如此安排,戏剧效果非常显著。
第四折中,禅语问答,最为集中,然东坡、四精灵与佛印之问答,内容主要围绕东坡梦中与四精灵的风流快活,佛印只是屡屡暗示已知一切,而罕及佛理。只是行者问禅,佛印答道:“痴迷性改,分毫不采。即是空,空即是。”后两句,正是《心经》中的名句。
就历史上的东坡其人而论,其思想中包括儒、释、道三
收稿日期:2003-05-08
基金项目: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十五规划基金项目“佛教与中国文学”(J3-027)
作者简介:赵杏根(1956-),男,江苏江阴人,文学博士,英国爱丁堡大学博士后,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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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其出世入世思想,一生中此消彼长,随着其生存状态的变化,多次反复。不管如何,其佛教思想和对佛教的兴趣,在当时就很有名。正因为如此,在北宋年间,就有关于其前身为“五祖戒和尚”的传说。宋话本也有《五戒禅师私红莲》一篇,其中有苏轼、佛印交往,二人都成正果之事。因此,此剧反映元代知识分子入世思想幻灭,无奈地选择出世,而以东坡、佛印编为故事,也是事出有因。
月明和尚度柳翠
李寿卿,山西太原人,元初杂剧作家,历官县丞。其所作剧本,除了《月明和尚度柳翠》外,尚有《船子和尚秋莲梦》等。就题目来看,《船子和尚秋莲梦》当是佛教剧,然已佚,未能详其事。《月明和尚度柳翠》行于世,亦为一佛教剧。
此剧情节略为:观音中之柳枝,偶染微尘,罚往人间为,是为柳翠。柳父去世十周年,柳家请显孝寺僧人作佛事。此寺为充十僧之数,将厨下疯僧月明亦邀往柳家作佛事。明月利用这一机会,与柳翠相识,进而施展法术,步步紧逼,使柳翠出家,继而使柳翠开悟。柳翠开悟后坐化。其魂随同明月,见观音而知前身及因果。原来明月乃第十六尊罗汉,而他前来度柳翠,则是观音的安排。
此剧之结构与元代杂剧中神仙度化类作品常用结构完全相同:世间某人有成仙的缘分,某神仙奉上级之命,前去度化———度化对象反度化,度化者施展法术,死缠硬磨,将度化对象置于绝境,度化对象为摆脱绝境,同意出家。———度化对象在度化者的帮助下,战胜世俗的诱惑(一般是亲情、爱情的诱惑),坚定地出家修行。———神仙出迎,归入仙班。此外,神仙度化戏中的度化者,往往是以不为世所重的人物出现的,此剧也是如此。
那么,此剧与神仙度化相比,有什么不同呢?当然,神仙度化戏是道教剧,而此剧则是佛教剧,那么,此剧的佛教彩,又表现在哪些地方呢?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月明劝度语。月明和柳翠初次相见,月明在柳家门前跌了一跤。柳翠道:“由他铁脚禅和子,到俺门前跌破头。”月明答云:“则俺那天堂路上生荆棘,都是你这地狱门前滑似油。”两人对答,颇有禅意。在茶房中,月明劝柳翠“发心修行,出离生死”。柳翠答云:“本无生死,何求出离?”月明云:“凡情灭尽,自然本性圆明。”佛家认为,众生在成为众生之前,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即是超越生死,但因缘凑合,成了众生,有了贪欲,有了追求,有了作为,也就有了业障,于是就有了生死轮回。生死轮回是非常痛苦的事。修习佛教,就是要超越生死轮回,出离生死。如何出离生死?当然是要使既作诸业,都已报讫,也就是宿债都已还完;二是要在还宿债之时,不要再借新债,也就是不要再造新业。第一项,自己很难把握,有谁知道,自己自无始以来,造就了多少善恶之业?又了却了多少?这本账何等复杂?第二项,则是可以把握的,其要在于:灭尽世俗之情。没有了世俗之情,没有了贪欲,没有了追求,也就不会造成新
的业。这样,一个人就可以恢复固有的佛性,也就不必来到这个世界上,甚至不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因为对他来说,已经无业可了了,所以就能超越生死。第四折中,柳翠出家前的相好牛员外前来撩拨已经出家的柳翠,柳翠表示坚定出家,决不还俗,当然也不对牛员外生情———如果生情,又是造了新业,业力又会导致相应的果报,她就又要堕落,辗转红尘,不能马上超越生死了。月明歌云:“暑往寒来春复秋,从知天地一虚舟。虽然堕落风尘里,莫忘西方在那头。花上露,水中沤,人生能得几沉浮?去来影里光阴速,生死乡中得自由。”此歌亦以超越生死为归。
二,恶境头。神仙度化剧中,度化都常用“致梦法”给度化对象一“恶境头”,亦即是噩梦。在这梦中,度化对象或渡河落水,或赴刑场处斩,或因病生命垂危等等,由此悟得“人生无常”之理,知道人生短暂,神仙则能长生不老,遂弃世俗生活而修神仙之道。此剧中,月明给柳翠的“恶境头”,则是柳翠在梦中被牛头鬼力擒入地府,阎王以“在人间触污圣僧罗汉”之罪,命牛头鬼力将柳翠斩首。柳翠求救,月明出现。柳翠表示愿意出家修行,以超越生死。月明请阎王放过柳翠,而阎王不从,催鬼力下手斩柳翠。柳翠至此惊醒,乃悟“我待道死来却又生,待道生来却又死,生死原本是幻情,幻情灭尽生死止。”月明又告之以“云来云去,虚空本净;花开花谢,田地生存。”于是,柳翠省悟,愿意出家修习佛教。地府是佛教虚构的文化景观。柳翠所悟,月明所说,都是佛教思想。这些,与神仙度化戏中度化者使度化对象所见“恶境头”及其意蕴,也不相同。
三,随物说法。这集中体现在第三折中。柳翠出家后,不愿落发,说是“我心清净,何须落发?”月明认为:
“纤毫不净,便隔几重天。你落了发,才叫做有无并遣,空俱忘,方为正道。”柳翠不肯落发,说明她凡心未净,对她进一步劝度,还是有必要的。月明、柳翠路过柳家,入门吃斋。柳翠回家后,索玩旧物如棋、双陆、气球等,月明就此数物,一一化作偈语。我国咏物诗,在元代以前,已有很多,且早已达到了很成熟的境界。咏物诗中,有就所咏之物发为哲理一路。宋人咏物,走此路者尤多。此剧中这几首偈语,实际也是这一路的咏物诗,而所发哲理,乃是佛理。
如说棋者:“未去争交意,先忘黑白心。一条无敌路,彻了无人寻。”这既是为了柳翠母女所发,也是为“好争”之世态而发。又说双陆骨牌云:“一把枯骸骨,东君掌上擎。自从有污点,抛掷到今生。”所言本指柳翠为观音中的柳枝,因“偶染微尘”而罚下人世。就佛家看来,佛性一派空明,众生只因有世俗之情,其佛性上遂染“污点”,佛性因被染“污点”而迷失,于是就有生死轮回,直到今生尚然。因此,此偈可以视作宣讲佛家普通的哲理,虽隐指柳翠而不为柳翠所限。
月明又将柳翠比做气球,就气球说偈云:“地水与火风,包含无为公。一朝公去后,四大各西东。”
佛教认为,世间万物,皆“地水火风”四大物质假合而成,人也是如此。四大因缘凑合在一起,便成了一个人,或是一件物。一旦四大分离,此人此物,也就不复存在。柳翠如此,任何人,任何物,都是如此。
听了月明这几偈,柳翠有所悟,遂将昔日“当官身”之衣服(官妓为官府服务时所穿出场服装。)烧掉,并说
偈云:“五漏作形骸,半生全不悟。脱却驴马身,正果天堂路。今日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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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僧,烧衣便归去。”月明说偈云:“避雨遮云更护风,瞒人全借你包笼。今日个脱身体伴月还归去,似影相随总是空。咦,树头寻不见,身外更无踪。”所言亦为佛理。
四,禅语问答。这主要集中在第四折中,知疯和尚月明原来是个神僧后,众僧都来问禅。这些禅语问答,机智有趣,有的形同智力游戏,很能吸引观众,而其中又有佛教思想存在。如长老问:“甚得明来明如日?甚得暗来暗似漆?甚得苦来苦似柏?甚得甜来甜如蜜?”月明回答“佛性本来明如日,”“众生迷却暗如漆”,“苦是阿鼻地狱门”,“甜是般若波罗蜜。”行者问禅:“瓦片将来水上撇,有如步步踏清波。”月明云:“有力之人登彼岸,无力之人落奈何。”佛家所云“登彼岸”,即是摆脱生死轮回。行者云:“无眼和尚往南走。”月明云:“合眼静坐到西方。”此言坐禅悟道,能成正果。
柳翠为什么会堕落风尘?此剧中只是说她本是观音之中柳枝,因“触污微尘,罚往人世,填还宿债。”但“触污微尘”的情节是什么?不知道。既是“填还宿债”,那么,这“宿债”当是风流债,因为柳翠做的是营生。那么,这样说来,“触污微尘”也当是风流罪过。然就此剧来看,详情不得而知。正因为如此,这为后人就此戏剧新编故事,埋下了契机。
冯梦龙《喻世明言》(《古今小说》)卷第二十九《月明和尚度柳翠》,就是由此剧改编而成的,而创为柳翠前身故事,以此生出故事之因,即所谓“宿债”之详细情况,不用“柳枝”之说而用“高僧”之说。此小说情节略为:南宋绍兴年间,柳宣教奉命赴临安府尹之任,属吏乃集各界名流至接官亭迎接,惟水月寺玉通禅师未至。宣教大怒,询问原因,人云玉通乃古佛出世,在寺修行已五十二年,未曾出来,每遇迎送,都由徒弟代劳。宣教为报玉通之不敬,命吴红莲往水月寺,诱骗玉通犯了戒,以资嘲讽。玉通发觉上当,写下八句《辞世颂》,云:
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二年心自在。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戒。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
红莲一宿债。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
写毕,沐浴圆寂。净慈寺长老法空,为其下火。玉通圆寂后,托生为柳宣教之女儿,是为柳翠。宣教去世后,柳翠因生活所迫,堕入风尘为名妓。显孝寺住持月明和尚,是玉通生前契友,知柳翠乃玉通转世,遂度化柳翠,柳翠得月明度化,又游水月寺,遂悟前身而逝。此小说之情节,远比此剧丰富,主题也不同。明徐渭杂剧《四声猿》,其中有《玉禅师》,即演玉通故事。
参考文献:
[1]张月中,王 钢,全元曲[Z].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On Two Buddhist Dramas of Shanxi at the Beginning of Yuan Dynasty
ZHAO Xing-gen
(Chinese Department,S uzhou Universtity,S uzhou215021,China)
A bstract:Drama“SU Shi's Dream in Four Flower Spirits”w ritten by WU Changling describes the conflict be-tween participating in political affairs and keeping aloof from them in scholars'minds at that time,w hich ends in the victory of the latter.It reflects the fact that the idea to participate in political affairs is dashed and the idea to keep aloof from them is in vogue.The main reason for the fact is the scholars'low social status and poor living condition.Drama“M onk Bright Moon Aw akens LIU Gui”by LI Shouqing,in the dramatic model of immortals aw akening mo rtals,disseminates Buddhist thoughts of wiping out the wo rldly desires and deviating from trans-mig ration from life to death.The story was later adapted by some dramatists and novelists.
Key words:Buddhism;classical drama;literature in Yuan Dynasty;scholars
(责任编辑 魏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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