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诏宏:中国“大包干”的“第一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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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读报参考》 2015年第9期
    作为点燃中国农村改革的第一把“星星之火”,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的“大包干”早已载入史册。时任凤阳县委副书记、县“革委会”主任的吉诏宏不仅是小岗村“大包干”的“第一推手”,而且正是他的支持,“大包干”的“星星之火”才越烧越旺,最终形成席卷全国的燎原之势。请看《名人传记》刊余音、顾培成的文章。
    (一)
    1978年2月,吉诏宏被任命为中共凤阳县委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后来改称县长)。走马上任后,他时常听到干部们议论:凤阳人农闲逃荒要饭,是一个传统;他也多次接到许多周边县市的电报和电话,要求凤阳派人赶紧把“要饭花子”接回来,以免给社会主义抹黑,影响当地的治安……
    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为什么淮河岸边的凤阳,偏偏成了乞丐窝?
    经过走村进户深入调研,吉诏宏到了答案。在一次会议上,他慷慨陈词:请问,谁家有吃有喝,愿意丢人现眼去乞讨?你们这些当干部的,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皇粮”,按月开工资,饱汉不知饿汉饥……
要饭不能怪老百姓,应怪我们这些公仆。我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来自人民?我们却没本事让他们把生产搞好,把肚皮填饱,应该自责!一番话,入情入理,许多干部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
    这年4月,春暖花开,正是农忙季节。吉诏宏来到梨园公社小岗大队,只见农田里人影稀少,干活的大都是老弱病残,出工不出力,壮劳力大多外出要饭去了;村庄里死气沉沉,榆树、柳树皮全被剥掉充饥,露出白花花的木质。许多家有锅无灶,有被无床,有井无桶。好多户缺门少窗,春风吹过黑洞洞的空门土窗,一张张“大口”发出的声音,就像饿汉的呻吟,让人毛骨悚然。
    陪同考察的公社书记介绍道:梨园公社是凤阳县最穷的公社,小岗大队又是梨园公社最穷的生产队。1959年到1961年,三年间,小岗村饿死六十七人,六家绝户。现有十八户,其中十七户讨过饭。已经连续二十三年没上交过一粒公粮。一到秋后,“算盘响,换队长”,全队十七个男劳力,十五个人当过队长、副队长。邻里关系十分紧张,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只有严金昌一家是个例外。因为他的自留地种了生姜、辣椒,自家的二十来棵柿树硕果累累,加上又养了十头猪,一年收入好几百,全家九口人吃喝不愁。他家已被定为暴发户,生产队、大队、公社批斗了他好几场……
    吉诏宏把手一挥,马上制止道:我看不能批斗严金昌。恰恰相反,应该发动其他十七户向他学习,自己动手,早日解决温饱问题。
    公社干部继续汇报说:小岗队破坏“一大二公”,前不久偷偷将土地分包到组,而且,这些生产组不是
父子组,就是兄弟组,实际上是明组暗户,分田单干,简直无法无天。
    吉诏宏沉思了一会儿,明确指示:中央三令五申,不许包产到户,不许分田单干。但小岗村可能是穷怕饿急了。全县三千六百一十六个生产队,不妨让他们试一试,干干看。一个小岗队无碍大局。
    后来,吉诏宏又多次到小岗队打气鼓劲,面授机宜,帮助他们解决生产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具体困难。
    由于明组暗户得到县里领导的默许,小岗村人胆子更大了。11月24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十八个户主在契约上按了红手印,将土地、农具、牲口等按人头分到各家,并承诺交足公粮和各种提留,队干部坐牢大家供养他们的子女成人……
    “大包干”第一年,小岗村旗开得胜,当年就收获粮食十三点三万斤,是过去五年粮食产量的总和;油料三点五万斤,是过去二十年的总和;完成征购任务两万多斤,超额七倍多;人均年收入四百多元,是上一年的十八倍。农民们高兴地说:包产到户一年翻身,包产到组三年翻身,“大呼隆”永世不得翻身。
    (二)
    1970年代末,正是新旧时代的拐点。刚刚走出“”的人们动不动就会为一点事情上纲上线,争论起来火药味十足。
    小岗村冒尖后,社会上议论纷纷。有人赞叹: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也有人批评:大包干,方向偏。耕地累死牛,用水打破头,拖拉机不用了,大片土地成了花布头。
    从乡村到城镇,从基层到机关,“大包干”的赞成派与反对派,争来吵去,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凤阳城乡吵翻了天。素来稳健的县委领导再也坐不住了,1979年2月17日下午,凤阳县委召开常委会,拿出时间专门讨论“大包干”的是与非,统一思想。吉诏宏是赞成派的代表,“鼓与呼”最为积极。县委常委、老同事秦言永见状,扯了扯他的衣襟子,好心提醒:老吉啊,你可要注意呀,你我过去都碰过钉子!“拔白旗”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原来,1958年6月上旬,谭震林副总理到炳辉县(今天长市)视察,他曾是新四军和淮海战役总前委主要领导之一,脾气较大,人称“谭老板”。当时,他分管农业,又刚刚当选中央政治局委员,意气风发。身为县委第二书记,组织上安排吉诏宏负责接待、汇报。滁县地委(今滁州市)的一位副书记给吉诏宏挂电话,明确要求他汇报时把炳辉县说成亩产千斤县,也向中央放一颗“卫星”。
一村一大
    吉诏宏是江苏省滨海县人,出生农家,天性质朴,爱憎分明。1942年,十七岁的他就投身革命,走上抗日救国道路。1949年1月起,先后担任肥东县委党训班队长、肥东县副县长、来安县县长等职,对上对下,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所以,当“谭老板”问他:你们县小麦、水稻亩产多少斤?他如实
答道:小麦亩产一百一十斤,水稻亩产能收三百斤,争取四百斤。“谭老板”听完脸一冷,很不满意:你们比别的县少了十倍啊。吉诏宏解释说:我种过地。一亩地就六十平方丈,哪能收那么多啊。刚送走“谭老板”,那位地委副书记就大发雷霆,拍桌子训他:“我先后给你打了六次电话,交代如何向谭老汇报,难道你是木头人呀!”吉诏宏不卑不亢地回答:草木亦有节。我不能说假话欺骗组织、坑害百姓。从此,吉诏宏的绰号“木头人”便在皖东地区迅速传开。
    没过几天,“谭老板”到了合肥,在安徽省委扩大会上,他批评道:“我这次到河南、安徽、江苏,跑了几十个县,都是干劲冲天,只有两个县,不……不是两个县,只是两个人,一个是六合县委书记苏某某,一个是炳辉县委书记,我也未问他的尊姓大名,看来像观潮派,是白旗就拔掉。”
    1958年6月15日,吉诏宏被打成“漏网右派”,开除党籍,撤销职务,武装押送到冶山农场劳动改造,无意之中,吉诏宏竟成为全国数百万被“拔白旗”的第一人。由于他生性倔强,对错误决定不服气,爱与人论理,多次遭受批斗和毒打。县委第一书记戴恺为吉诏宏辩护,县委书记处书记秦言永为吉诏宏鸣冤,他们三人被打成“戴、吉、秦反党集团”,戴、秦都受到了迫害。副县长王耀东、县委办公室主任高忠仁在批斗会上不发言,被逼自杀……
    吉诏宏被错划右派后,屡遭批斗、羞辱甚至殴打……但他宁折不弯,坚持上诉。1961年6月14日,安徽省委扩大会议宣布决定,为他平反,恢复党籍,恢复名誉,恢复职务和级别。
    三年磨难,让四十来岁的吉诏宏身心遭受严重创伤,腰也弓了,发也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但他“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不但没服软,而且棱角更加分明。因此,在1979年2月17日下午凤阳县委常委会上,他对秦言永的提醒并未理睬,而是勇于担当,通过摆事实、讲道理,继续为“大包干”唱赞歌。
    关于“大包干”的是与非,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凤阳县委常委们的意见并不统一。最后,按照组织原则,大家就是否继续推行“大包干”问题举手表决。结果是,十二名常委,九人赞成,两人反对,一人弃权。
    会议结束,为慎重起见,吉诏宏给地委书记王郁昭挂了电话。王书记说:省委书记万里就在滁县,明天去凤阳,你当面向他汇报。2月18日,在县委招待所会议室,吉诏宏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小岗生产队“包产到户”,一年翻身见效,震惊了全县人民和广大基层干部,大家一致要求搞“大包干”试验。万里一边听,一边记。最后,吉诏宏请求道:“我们县委要求能批准我们试验两三年,总比讨饭好。”万里站起身来,语气果敢地说:“好,我今天就批准你们试试看!”
    (三)
    从此,“大包干”步入快车道,在凤阳迅速推开。1979年3月,全县包产到组的生产队已有两千四百七十三个。同年12月,县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吴庭美奉命下到小岗队,总结“大包干”。经过全面调研,他完
成了《一剂必不可少的补药——小岗生产队“包干到户”的调查》。小岗村“大包干”这件事不久也被在农村工作几十年、饱尝过酸甜苦辣的前县委主要负责人知道了。他深知党的“规矩”,更同情众的苦衷……他告诉公社的同志说:“算了吧!就让他们那样干吧!”小岗队“包干到户”的办法就这样幸存下来了。
    “大包干”初见成效后好评如潮,多数宣传是实事求是的,少数领导却唱起了“高调”:“大包干”之后,逃荒要饭现象在凤阳已经绝迹。吉诏宏认为,过犹不及。肆意批评“大包干”不对,过头宣传也不妥。于是,他就在不同场合,对“胡吹风”提出批评。不久,“吉诏宏反对‘大包干’”的议论不胫而走,四处扩散。接着,他被安排去省委党校学习,借以反省。可是,学习一结束,爱认死理的吉诏宏回到凤阳,继续与“胡吹风”唱“对台戏”。地委的一位领导当面批评他:“你从党校学习回来的言行影响不好!”吉诏宏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心甘情愿做这样实事求是的人!”
    1980年4月30日,滁县地委作出决定,免去吉诏宏凤阳县委副书记、县长职务,调回地区科委担任副主任。对于这个“闲差”,吉诏宏并不看重,也无可奈何。离开凤阳前夕,他感慨万千,留下了几首明志诗:“钟离小吏应风流,忙忙碌碌度春秋。饥民待哺忧心事,试搞‘包产’撞破头。”“失宠不改忠贞志,遭陷未移公仆心。荣辱生死全不顾,羞煞争权夺利人。”
      从此,吉诏宏在“大包干”中的“第一推手”作用,再也无人提及,连《凤阳县志》等重要文献上都是空白。而他反对“大包干”之事,却通过影视、文学等作品,广泛传播。早年,吉诏宏还愿意与人较较真儿,
说道说道。后来,他发现自己势单力薄,吃亏的总是自己。于是,他高高挂起“免战牌”。1983年,还没有到退休年龄、五十七岁的他就主动提交离休申请书,并被组织上批准。从此,吉诏宏躲在小屋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不再参与世事纷争。他的外表是坦然的,而他内心的痛楚又有谁知道?
    吉诏宏去世后,儿女们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一箱子大大小小、封面发黄的工作笔记,一个使用半个世纪、“伤痕累累”的公文包,一堆项南、赖少其、穆青等友人的题诗赠画,一本晚年撰写出版的《“木头人”自述》,一摞倾吐强国之志、爱民之心、为人之本的手稿……其中有一幅吉诏宏亲笔书写的《公仆铭》,格外让人动容。《公仆铭》写道:
    位不在高,廉政则灵;才不在钱,服务于民。斯是公仆,万民皆钦。脚步跑基层,世情入脑深;谈笑有众,办事无私情。可以明实况、察真情,无谎报之乱耳,无偏颇之爱心。兰考焦裕禄,安徽杨效椿。智叟云:公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