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中的文学
历史叙事
吴庆宏
内容提要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小说《奥兰多》中,以大胆的文学虚构方式,描述了一个历经400年岁月沧桑和性别变化的人物的生命历
程。她不仅利用时间的多元性表现了人物丰富的个性,还展示了英国
会发展的宏伟画卷。由于伍尔夫对文学和历史的真实性及其两者之间的
关系具有深刻而独特的思考,《奥兰多》实际成为了文学与历史叙事相
结合的产物。随着新历史主义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的兴起,20世
个人传记
纪70年代后,越来越多的英国作家开始像伍尔夫一样将笔触伸向历史,
展示了文学对历史的置换、补充和干涉作用。
关键词《奥兰多》文学历史叙事真实性
弗吉尼亚·伍尔夫于1928年创作了浪漫的历史传奇《奥兰多:一部传记》。这部小说是文学与历史叙事相结合的产物,是作者对英国历史小说的传承与创新之作,反映了她独特的文学与历史观。
一、文学的狂想
《奥兰多》描述的是一个生命延续四个世纪之久、身份与性别均发生了离奇变化的人物奥兰多。他先是一位天真无邪的贵族少年,因深受伊丽莎白女王宠幸而进入宫廷。詹姆斯王登基后,大霜冻降临,奥兰多偶遇一位俄罗斯公主,坠入情网,结果失恋又失宠,隐居乡间祖屋,潜心文学和诗歌创作。在与小有名气的诗人格林相识后,奥兰多遭到了戏弄,同时还被罗马尼亚女大公纠缠不休,于是
他请缨出使土耳其。在君士坦丁堡的一场大火之后,奥兰多变成了一名女性,离开官场,混迹于吉卜赛人中间。及至重返英国,奥兰多又变成安妮女王时代上流社会的贵妇,结识蒲伯和艾迪生等文豪。在现代社会,奥兰多则成了一位船长的妻子,获得了祖屋的继承权,还生下一个儿子,完成了她从16世纪开始创作的长诗并获奖。
在构思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伍尔夫在日记中写道:“总有一天,我要像绘制一幅壮观的历史画卷一般,勾勒出我所有朋友的轮廓。昨晚在床上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而且因某种原因,我认为我要从杰拉尔德·布伦南的素描开始。这个想法中也许存在着某种东西。这也许是人们在世时写作一部自己时代的回忆录的方法。它可能是一部最令人发笑的书。问题是怎么去写它。薇塔应该是奥兰多,一个年青贵族。里面应
该有利顿,还有罗杰、邓肯、克莱夫、艾德里安,要与他们的生活相关联。它应该是真实的,但却是奇异的。而我想到的比我有能力写的作品多得多。涌入我脑袋的有多少故事啊!”①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女小说家和诗人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是小说主人公奥兰多的原型。她出生于英国贵族家庭,美丽、优雅、风流、大胆、世故,热爱文学,喜欢驾驶、狩猎和园艺,虽已结婚生子,却具有双性气质,曾卷入同性恋情,并因为非男嗣而在祖传大宅“诺尔”的继承权官司中败诉。不过,奥兰多的个性与经历远比薇塔的丰富多彩。“在富于冒险精神的伊丽莎白时代,奥兰多是粗犷豪迈的男子;在风云突起的17世纪,奥兰多是沉思默想的隐士;在安妮女王时代,奥兰多是文学茶会上男文豪身边的女崇拜者;在多愁善感的维多利亚时代,奥兰多是爱脸红、易晕倒的穿着衬裙的女人。”②伍尔夫认为,人的自我是多元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本体是单一的,一个人总蕴含着诸多的自我,包括男女两性的因素。伍尔夫曾经对利顿·斯特雷奇说,她自己就是由二十多个不同的人物构成的。在《奥兰多》中,叙事者说奥兰多“有许许多多不同的自我可以召唤,远远超出我们的篇幅所能允许”,③无疑体现了伍尔夫的这个看法。除了主人公奥兰多兼具男女两性之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的自我,如女公爵哈里特·外国文学评论No.4,2010
①②③Anne Olivier Bell,ed.,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ume III:1925-1930(New York and London: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Publishers,1980)156-157.此处提到的利顿等名字均系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成员。
Avrom Fleishman,The English Historical Novel:From Walter Scott to Virginia Woolf(Baltimore:Johns Hopkins Press,1971)238.
弗吉尼亚·伍尔夫:《奥兰多:一部传记》,林燕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82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做注。
格里塞尔和奥兰多的丈夫夏尔默丹也是如此。
小说中不仅人物个性多元,时间也是多元的。奥兰多在老橡树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到日月交替、万物荣枯,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而一切又在变化。伍尔夫把宇宙时间、钟表时间和心理时间三种时间序列交错在一起,呈现出人的心灵可以在无限的宇宙时间中自由活动,任意操纵机械的钟表时间,并辨认出个人与“出生—成长—死亡—再生”这个无穷的生命循环之间的关系。①小说中的叙事者慨叹:“一个人年至三十,即像奥兰多现在这样,思考时时间就会大大拉长,行动时时间就会大大缩短……说他早饭后外出时三十岁,返回家吃晚饭时至少已是五十岁,倒也并不夸张。有的星期,他的年龄增长了一百岁,有的星期,他的年龄又至多只增加了三秒钟。”(54)正是通过表现人物的主观心理时间,伍尔夫使奥兰多跨越几个世纪的生命故事获得延续性和统一性。
在这部极其浪漫的文学狂想之作中,伍尔夫通过描述奥兰多这样一个虚构人物的离奇身世,艺术地再现了英国400年的历史画卷。英国哲学家柯林伍德(R.G.Collingwood)曾说:“小说家们在虚拟的世界中以历史为素材建构起一座真实的大厦,当小说中的生活被置于历史背景下时,当小说中的人物与历史人物的处境不谋而合时,这就是一部历史小说。”②依据这一观点,《奥兰多》也被视为一部历史小说,并且被看做是伍尔夫对英国历史小说的一次大胆革新和创造。有人评论道:“伍尔夫对历史小说的改革就类似于她和乔伊斯等对传统小说人物塑造和个性关系的创新,而且其进行历史小说实验创作的冲动也几乎与她在其他小说创作上的形式创新冲动一样。”③
二、历史的重构
伍尔夫在《奥兰多》手稿第二页写道:“一部传记,它将讲述一个人从1500年到1928年的生活,包括改变其性别,记载个性在不同世纪中的不同方面。其理论是在我们出生前个性就在隐秘发展;死后也会遗留下某种东西。”④作为一个人的“传记”,《奥兰多》记录了主人公奥兰多的恋爱、婚姻、生育和事业发《奥兰多》中的文学与历史叙事
①②③④参见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145页。
转引自Avrom Fleishman,The English Historical Novel:From Walter Scott to Virginia Woolf,6.
Avrom Fleishman,The English Historical Novel:From Walter Scott to Virginia Woolf,233.
转引自Jane Marcus,ed.,New Feminist Essays On Virginia Woolf.(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1)179。
外国文学评论No.4,2010
展的历程。但奥兰多还体现了不同时代的特征,他/她的漫长生命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家族历史的缩影,同时,这部家族历史在某种程度上还反映了英国人的近现代历史。奥兰多的原型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曾写道:“我认为,萨克维尔家族的重要性在于他们的代表性。他们一代又一代变成英国历史的写照……让他们每人成为自己时代的典型,同时又成为传统,还有其家族遗传承继的纽带,他们因此立刻获得了一种重要性,一种统一性。”①可能基于同样的思考,伍尔夫把奥兰多置于英国都铎王朝以来的历史变迁中加以塑造,其目的是再现英国人从近代社会到现代社会的生存状况及个性特征。
通过描绘奥兰多漫长的生命历程和性别转换,伍尔夫向读者展示出一幅宏伟的历史画卷:伊丽莎白时代的贵族忽视贫民的痛苦;安妮女王时代的社交活动令人厌倦;18世纪的纨绔子弟缺乏真正的机智,只会玩弄辞藻;维多利亚时期出现了帝国、战争、水晶宫、女人流行的圈环衬裙;爱德华时代电灯通明,植物生长得不那么繁茂,家庭也小得多了。变身为女人的奥兰多在回国的船上就开始担忧:“一旦踏上英格兰的土地,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给老爷端茶倒水,察言观。”(89)结果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作为女人,她在英国被剥夺了财产,变成18世纪社交场合中的点缀。“女人很清楚,才子虽然送诗来请她过目,
称赞她的判断力,征求她的意见,喝她的茶,但这绝不表示尊重她的意见,欣赏她的理解,也绝不表示虽不能用剑,他就会拒绝用笔刺穿她的身体。”(123)及至维多利亚时代,“两性的距离愈拉愈远,双方甚至忍受不了坦诚的交谈,只能小心翼翼地相互回避,极力掩饰”。(132)婚姻是女人唯一的归宿,普通女人的生活就是连续不断地生育。只有到1928年英国妇女才获得了与男子平等的权利,奥兰多才赢得财产继承权,获得她的祖屋。故事在此戛然而止,而伍尔夫对英国妇女不幸历史遭遇的揭示早已跃然纸上。
伍尔夫笔下的奥兰多还是一个对文学孜孜以求的人。他/她及其好友对文学大师所发表的观点,代表了伍尔夫对广为人们接受的文学史的质疑。例如,17世纪时与奥兰多相交的诗人格林就打破了莎士比亚、马洛、邓恩等人头上神圣的光环。他说:“他们中间半数人酗酒,个个拈花惹草,大多与妻子打得不可开交,无一不撒谎骗人或搞阴谋诡计。”(49)奥兰多在18世纪与蒲伯、艾迪生和斯威
①Avrom Fleishman,The English Historical Novel:From Walter Scott to Virginia Woolf,239.
夫特的交往中,则发现他们也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与其余的人有多大区别,甚至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蒲伯先生的讥讽嘲骂,艾迪生先生的居高临下,切斯菲尔德勋爵的世事洞明,里面都有某些东西让她对文人圈子倒了胃口,尽管她必须继续尊重他们的作品。”(126)维多利亚时代,再次与奥兰多邂逅的格林大呼:“我们所有的青年作家,如今都被书商雇了来生产卖得出去的垃圾,赚钱付账给裁缝。”(1
63)而此时的奥兰多“既不需要抗拒自己的时代,也不需要屈从它。她是时代的产物,又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所以,现在她可以写作,而且也确实在写作”。(156)奥兰多终于完成了她的作品,这也隐喻了女作家的崛起。隐约间,伍尔夫欲修正英国文学史、重新发掘被忽视的作家与作品尤其是女作家及其作品的愿望也显露无遗。因此,瞿世镜先生写道:“浏览一下奥兰多所经历的四个世纪,我们可以看到,伍尔夫用讽刺嘲弄的笔触勾勒了文学领域和社会历史的发展概貌。”①
从小对历史感兴趣的伍尔夫虽然没有像父亲莱斯利·斯蒂芬(英国《国家名人传记辞典》的主编)或朋友利顿·斯特雷奇(著有《维多利亚时代名人传》、《维多利亚女王传》和《伊丽莎白与埃塞克斯》)那样为真实人物作传,但她在《奥兰多:一部传记》中对人物和历史的重构却可能更为真实,因为她相信想象可以成为事实的补充:“那似乎对我们来说越来越真实的生活却是虚构的生活。”②
三、文学与历史的反思
与司各特等伟大的历史小说家一样,伍尔夫具有双重视角,她的历史小说不仅着眼于重塑历史,还着眼于追寻现实社会的根源。她在创作《奥兰多》的过程中,一直试图打破英国关于历史撰述的陈旧观念。她意识到,历史真实具有多维、多元的特征,历史叙事与文化记忆之间有着微妙而深刻的联系。她试图把文学当做文化记忆和历史再现的特殊形式,让虚构的现在和历史的过去同时并存,互为补充。她在第一部小说《远航》中曾借主人公特伦斯·黑韦特之口表达了她对历史小说的看法:“我想说明的是,过去
确有一些很美的东西,但在平庸的历史小说家笔下,它们被他们糟糕的写作习惯完全破坏掉了……我要把人写得和我《奥兰多》中的文学与历史叙事
①②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145页。
乔继堂等主编:《伍尔芙随笔全集IV》,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17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