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性到主体间性:动物小说的全新生长点
作者:王欢
来源:《社会科学家》 2016年第2期
    王欢
    (新疆师范大学新疆儿童发展与教育研究中心,新疆乌鲁木齐830054)
    摘要:用主体间性理论观照中国当下动物小说创作,认为动物小说经历了以人类为主体到以动物为主体的发展阶段,近年来逐渐转向对主体间性即动物与人交互关系的关注和表现,形成了主体间性动物小说,蒙古族作家黑鹤和新疆作家乃亭是其代表性作家。论文探讨了主体间性动物小说与“人类主体”、“动物主体”动物小说的区别,主体间性动物小说对互情感的深度开掘和类型拓展,认为主体间性再造了人与动物诗意栖居的生态伦理。
    关键词:动物小说;主体性;主体间性;黑鹤;乃亭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3240(2016)02-0137-05
    收稿日期:2015-10-1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新疆当代多民族儿童文学研究”(12CZW079)
    作者简介:王欢(1983-),女,陕西西安人,新疆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讲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儿童文学研究。
    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又译为交互主体性,最初由胡塞尔提出,用以取代传统哲学认识论的“主客二元论”,他认为应该把精神现象当作主体间的现象,而不是主体面对的客体,如果将对象客体化,便无法真正了解对象主体。人类与自然都在生态世界中,皆以个体主体为基本成员;正如被经验的人能够经验到这个世界一样,非人类主体也能领受到世界和人;每个生命个体都有自己的世界,有他自己的显现及其统一体。[1]因此,动植物也具有其主体性、与之相应的权利和它所体验到的世界。当所有生命的主体性和权利都获得承认之后,人与人、人与自然、自然与自然的关系就是一种主体间性关系,当然,“主体间性不能仅仅描述为主体之间的关系,而必须规定为主体之间的可沟通性和同一性”[2],主体间性是主体与主体间的共在。主体间性理论在世纪之交率先由厦门大学中文系杨春时教授引入国内并应用于美学和文学理论批评,十多年来已影响巨大,也有学者将其引入生态批评的视野。当大自然的生态伦理成为现代人的关注重点,因动物与人的天然亲近,动物小说也成为一面反映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最直观最真实的镜子。近年来以蒙古族作家黑鹤和新疆作家乃亭为代表探寻动物主体与人类主体之间交互关系的一系列小说①,可将其定义为主体间性动物小说,这类作品引领着中国动物小说创作的新方向。
    一、三类典型动物小说的区别
    中国的现代动物小说创作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勃兴至今经历了从“人本位”到“动物本位”的转变过程。前一种类型的动物小说以人为主体,通过人的眼睛和口吻观察和叙述动物故事,以动物来象征和隐喻人类社会,人依然具有居高临下的主体地位,如沈石溪的《第七条猎狗》,李传峰的《退役军犬》,包括新世纪的畅销动物小说姜戎的《狼图腾》、杨志军的《藏獒》等;而后一种类型的动物小说以动物为主体,采取从动物的视角看待动物社会,完全体现残酷的丛林法则与复杂的“兽际关系”,例如沈石溪的《狼王梦》、金曾豪的《苍狼》、蔺瑾的《雪山王之死》、方敏的《大迁徙》等[3]。动物主体性的确立是现代动物小说创作的一个难能可贵的突破,作家破除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的观念束缚,秉持自然主义的生态观念,将动物视作独立于人类之外的个体或体,将它们的爱憎情仇、悲欢离合借用“上帝的视角”极其真切地描绘出来,塑造出极具性格的典型形象,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我们可以将以上两种类型分别命名为“人类主体型”和“动物主体型”动物小说,以此来对照主体间性动物小说与二者的区别。
    主体间性动物小说,简而言之,是表现人类和动物“交互关系”的动物小说,关注的是人和动物之间的情感交流。传统的“人类主体型”动物小说也长于表现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但这种关系主要集中和延伸于传统民间故事中的“动物报恩”母题,基本上是单向度而不是交互的,即表现动物对人的忠诚、信义,动物的心理无从得知,也没有明示人类对动物的感情回应,只是主人惊讶于动物在关键时刻的表现,或知道真相后感动不已,或对当初错怪它懊悔不已。如《退役军犬》中的黑豹在主人落难之际历尽千辛万苦寻主人;《第七条猎狗》中的赤利更是不顾误解对主人以德报怨,最后牺牲性命救了主人。这些动
物是有情有义的道德良知的化身,小说目的在于书写传奇,讽谏人类社会审视自我。此类动物小说中的人兽关系与主体间性动物小说的人兽关系有本质区别。主体间性动物小说首先以动物为主体,会花费大量笔墨细腻书写人和动物的交流对话和深层次的情感呼应,甚至以此为创作重心和审美旨归。这与“动物主体型”动物小说也有区别,该类小说重在以动物的视角和心理叙写动物在大自然中的遭遇和感受,少有人类主体的参与,其审美旨归在于动物本身的成长,例如在残酷的丛林现实中从弱小到强大,从单纯到复杂,在这个过程中遇到的人或物都为其成长而服务,在主人公的成长中一闪而过。《狼王梦》中的母狼紫岚就是在一次次想将孩子培养成狼王的失败和重头再来中渐渐退却了野心成为一个为保护孙儿与金雕同归于尽的普通“狼外婆”,小说中出现的设置陷阱的猎人和金雕一样是为了陷紫岚于危机、凸显紫岚性格的功能性角。显然,这些作品里没有人兽主体之间对话、互动的“间性思维”。
    以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的代表作《黑焰》为例,《黑焰》脱胎于“动物主体型”动物小说,以藏獒格桑的视角叙写它的经历和心理。格桑的逃亡与流浪其实一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寻一个主人,丹增、老画师、黑胖子、杨炎都曾是它的主人,但它对他们的感情和态度是分层次的,对最初的主人丹增是忠诚,对偶然收留它的老画师是敬而远之,对倒卖藏獒的黑胖子们是满腔愤恨,对给它优渥条件却全然不与它交流的杨炎是心不在焉,只有对韩玛——这个与它心意相通、真正爱它的人,格桑表现出无比的渴望和眷恋,并视其为自己唯一的主人。一只藏獒,为自己寻和选择主人,本身就超越了动物被人类主宰的命运,它具有自我主体性和能动性。但小说的用力点不在于彰显格桑作为动物主体的成
长价值,而在于追索格桑和韩玛之间那无比深挚的情感“对话”,探寻动物与人类之间不同性质、不同程度的情感关系,是一部典型的探讨动物与人交互情感的主体间性动物小说。
    无独有偶,与内蒙古草原上的黑鹤遥相呼应的新疆作家乃亭,近年来也发表了一系列聚焦动物与人“交互关系”的动物小说佳作,如《猎人与赤狐》《乌勒齐斯山谷的猎雕》《野骆驼》《烈狼》等,这些来自新疆天山北麓的草场和山谷、澎湃着生命活力的野生动物,和它们毗邻而居的哈萨克牧民一起跃进大众的视野,留下或粗犷刚劲或细腻温情的身影,也成为主体间性动物小说的代表性作品。
    二、对互情感的深度开掘
    主体间性动物小说注重表现人与动物的交互情感,黑鹤几乎所有的作品都重在描摹这种情感。《狐狗》中半狐半犬的阿牙,血液中的野性让它与营地若即若离,却又渴望人类的温暖。当它靠近“我”之后,“蹲踞着似乎在等待什么,”“我”偶尔用手轻轻拍拍它的脑袋,这简单的动作却对阿牙有极大的震撼力,“我可以感受到它正在极力控制的颤抖,它的身体因此而变得迟钝而笨拙,目光甚至变得羞涩”,这一记充满怜爱的抚摸就是人类与动物“对话”的媒介。
    《美丽世界的孤儿》里的驯鹿也是依赖人类又与人类保持距离。小驯鹿幺鲁达失去母亲后,由鄂温克妇女柳霞用手指沾着鹿乳喂养长大,当冰雹袭来所有母鹿都庇护着自己的小鹿时,幺鲁达没有自己的母鹿,它静静地走到柳霞的身边,柳霞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她们就像母子一般依偎着抵御暴风雨、熊的
威胁,在森林大火中九死一生。当柳霞听说幺鲁达被卖给别人,她爬山涉水不要命地飞奔,就像要寻回自己的孩子一般,举着猎挡下了买鹿人的卡车……她们的关系早已超越动物与人的喂养和报答之情,而是舐犊之爱。
    黑鹤的另一篇中篇小说《猂》用极其细腻和灵动的笔触记录了人兽间的真情,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就是那点点滴滴的质朴温情将一头野兽与猎人紧紧连缀在一起。鄂温克猎人格利什克猎杀了一头母猂(驼鹿)后发现了它的幼崽,将它带回帐篷却不知该如何喂养,幼弱的小猂却“将他的手指含在唇间轻轻嘬吸,细软的舌头像温暖的水流抚弄着格利什克粗糙的手指”(接受)。小猂睡着了,格利什克发现它粉红的小蹄子竟然是软软的,“格利什克像生怕碰碎了名贵的瓷器一样收回了自己的手”(珍爱)。格利什克在只有鹿的营地几乎从不说话,他却不禁问小猂:“饿了?”(交流)体型已渐庞大的小猂执拗地想钻进帐篷,遭到格利什克的驱赶,它“在帐篷周围整整徘徊了一夜,像牛一样打着响亮的喷嚏,不满地嘟囔。”直到清晨,“它又视若无睹地从格利什克身边走了过去。它还在赌气。”隔不了多久,它就忘记了不满,“像屁颠屁颠的小狗一样跟随着格利什克”,“它围着格利什克热情地打着呼噜,用力地用像马那么巨大的脑袋在他的身上摩擦。”主人则报以它呵斥和抚慰(理解)。格利什克的伤口感染必须下山,小猂一直尾随。老花想买下小猂,遭拒后心生歹意让小猂活活撑死。格利什克叹息着,不知在院子里坐了多久,但它始终是个猎人,这么珍贵的皮毛必须及时剥下,但他下不去手(不忍)。而小猂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并将秽物全吐了出去。经过这一场生死,格利什克不敢再把小猂留在山下,他们又回
到了山上的营地(关爱)。格利什克在临终前要赶小猂回森林,他用“满是硬茧的手掌重重地打在它的脸颊上”,小猂“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小的眼睛睁得老大。”“格利什克知道如果此时停下就会永远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他举起猎一次次朝小猂身边射击,密集的声吓坏了小猂,终于,“那根联系着人类与小猂的牢靠纽带突然间扯断了,”“它那悲伤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这个人”,转身跑进了树林……格利什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射光了身上的最后一颗子弹”,(心痛到麻木)“格利什克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虚弱无力地扶着烫手的管坐在一块石头上……一直望着小猂消失的那片林地,就那样坐了很久……”之后悄然逝去。
    这篇小说令人无限感怀,小猂的个性形象跃然纸上,它像个天真又憨厚的孩童依恋着格利什克,它是质朴的懵懂的,全然地爱着和信任着它作为野生动物本不该有的主人。小猂的情感是外放的,而老猎人的情感是深沉而内敛的。作者并没有直接交代格利什克的心理活动,而是通过他的行为间接展现了他对小猂同样深厚的爱,笔者从他简单的动作描写中提取出接受、珍爱、交流、理解、不忍、关爱、心痛这七种心理感受,正是他对小猂深沉的爱的诉说。一个不善表达的北方粗糙的老猎人,他在赶走心爱的孩子时那隐忍的痛苦,也许他的小猂在成为林地之王后终能理解。杨春时认为,只有通过理解、同情,将他人及世界当作类我的主体,在自我与他人及世界之间建立一种“我-你”关系,主体间性才有实现之可能。[2]小猂与格利什克之间这份交互厚重的爱正是主体间性动物小说的深度追求。
    《猂》是从外聚焦来隐含蕴藉地表现动物与人的感情,而《黑焰》则是采取内聚焦将藏獒格桑喷薄欲
出的爱直接展示了出来,比如格桑见到日思夜想的韩玛,它兴奋地奔跑而来抬起双爪扑到韩玛的腰背上,“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种强烈的爱燃烧着它,它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这一切。”我们直接看到了格桑的心理活动,那是生命体之间的灵魂碰撞,他们爱着对方,就像爱着另一个自己。主体间性理论认为,“在本真的共在中,世界不是外在的客体,而是另一个自我;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不是主客关系而是自我与另一个我的关系,是我与你的关系,在我与你的交往、对话中和谐共在。”[4]韩玛给予格桑的真诚、善待和理解,格桑对韩玛的感激、尊敬和依恋,他们就是自然界中相互依存的平等而本真的共在。可以说,动物与人的交互情感之深厚在黑鹤的笔下达到了极致。
狼图腾小说
    三、对互情感的类型拓展
    黑鹤的主体间性动物小说可以归结到一个“爱”字上,如果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用于分析他小说中的动物,藏獒格桑、小猂、小鹿幺鲁达等和普通动物不同的是,它们除了在满足第一层的生理需求和第二层的安全需求之外,都达到了第三层“爱与归属”的需求,从而与人类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在黑鹤的笔下更显幽微细腻感人入深。与黑鹤执着于开掘动物与人的“情感深度”不同的是,新疆作家乃亭更擅长于展现动物与人“情感类型”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他似乎有意将“爱”的需求推进到第四层“尊重”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