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荀子的君子之学,既指君子的道德修养,也指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一套学问。荀子认为,君子是扭转人性自然恶化趋势的关键因素,君子是学习修养和接受教育的结果,其本质特征是守礼法,有理性,君子是社会治理的主体等。从荀子的君子观,可以管窥儒学在战国末期的新变化,看出国人社会实践和理性认识能力显著增长的一斑。国人理性能力的增长,为秦汉以后建立统一多民族大国提供了坚实基础;“君子之学”则为儒学从诸子学向汉代经学转化提供了理论支持。
关键词 荀子 君子 君子之学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注重修己以安人,化民而成俗。孔子开始赋予君子以理性人格含义,树立起国人做人成人的基准。时代在变化,君子的含义也在变化。近年来,浙江大学、安徽社科院、安徽大学、江苏社科院等都成立了君子文化研究会,多次举办了全国性的君子文化学术研讨会,反响很大。大家得到的共识之一是,如何因应时代发展而把握君子人格的变化,
在社会分工中展示君子的人格魅力,这是新时代国人普遍关注的问题。荀子的“君子之学”对此提供了历史借鉴。
一、“君子之学”的意义
《荀子》开首《劝学篇》首句:“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君子”和“学”的关系值得关注。该篇后文明确提出“君子之学”,成为体现荀子君子观的关键词。
孔子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论语·宪问》,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55页。之言,荀子发挥为“君子之学”曰:“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劝学篇》)唐杨倞注耳、心、四体、动静句曰:“所谓古之学者为己,入乎耳,箸乎心,谓闻则志而不忘也;布乎四体,谓有威仪润身也;
形乎动静,谓知所措履也。” 王先谦:《荀子集解》卷1《劝学篇》,诸子集成影印本,上海书店,1986年,第7页。言君子为学,在内心修养、外在言行上都有真收获;这种收获表现出来,对他人,可以成为社会的楷模、法则;对自己则可以“美其身”。如何“美其身”?王博解释说,在荀子那里,君子之学“是关乎整个生命之事,通过真积力久而入心的工夫,德性可以在整个的生命中呈现出来”, 王博:《中国儒学史(先秦卷)》,汤一介、李中华主编:《中国儒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26页。是“涉及到生命本质的问题”,“和生命相始终,不可须臾离也之物”。 王博:《中国儒学史(先秦卷)》,汤一介、李中华主编:《中国儒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27页。在另一处,荀子借孔子之口言:“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宥坐篇》)言君子为学的目的,非为通达做官,而是不断提高自己的修养。君子即使穷处,也不困萎;即使忧心,依然忧家国天下。
可见,荀子“君子之学”概念约有二义:一指君子的修养特征,尤其是为学特征,和小人不同,是以称“君子之学”,相当于说君子的为学、修养,揭示出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道理和方法,意义与孔孟同;二指以君子作为研究对象,研究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新学问,即“君子之学”。此二义的逻辑关系是:君子之道是君子之学的研究对象和内容,君子之学是君子之道
的理性化表达形式,两者体用合一,不可分割。讲君子之道,本就是君子之学的表现;讲君子之学,则君子之道已经被有意识地认识、实践和表达。荀子明确提出“君子之学”,可谓是儒家君子观的重大进展。
在荀子思想中,君子之学,就是“诵经读礼”的学问。在荀子看来,士要成为君子,直到成为贤人、圣人,非经学而不能。就修养达到的最低境界言,可谓君子之学;就最高境界言,叫圣贤之学也无不可。后人如宋明儒,站得高,看得远,多尚圣贤之学。秦汉间儒者,多学贤人而不学圣人,则尊君子之学。况且就小人言,君子是最低理想的人格目标,从事君子之学更容易、更现实。但不论是君子之学,还是圣贤之学,其外延皆等同于儒学。
荀子《劝学篇》“君子曰”言:“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俞樾认为此句中“省乎”当为衍文,误以曾子“吾日三省吾身”解之;而“参”非三,乃参验的意思,见王先谦:《荀子集解》卷1《劝学篇》,诸子集成影印本,上海书店,1986年,第1页。结合荀子前后文看,他说登高山而知天高、“善假于物”等,都是参验方法的运用;再结合子思、孟子重视反省方法,而荀子激烈批评思、孟,强调学习积累、教化美俗,相应则强调“虚壹而静”的客观经验认识方法,可以旁证荀子重视经验的参验方法。当然,荀子有时也讲反省,如《修
身篇》:“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悄然必以自省也。”荀子自省重在反省己过,依然是经驗观察方法,只是用以观察自己而已;思、孟反省重在反省自己的至善本性,乃是先验或超验的反省方法(参见张茂泽:《“思”:孔孟人学的基本方法》,《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5年第9期),是思、孟的根本方法。由此可知,在荀子那里,将“参”解释为参验,当更符合荀子的意思,也较为合理。古人所谓“参”,无非认识上的参验、行动上的参与两个意思。若《中庸》所谓“与天地参”,指人因达到一定修养境界,能参与天地万物的化育流行,而与天地并立为三,同为至诚实在,则这时“参”之为“三”,作为境界的状态义理解,方才合理。在此,君子所言之“君子”,理当是君子所认可的君子理想人格;甚者,君子口中的“君子”,当是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本质特征。其次,“君子博学”,近于荀子所言“君子之学”,即君子的学习、修养,这是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基础。再次,君子的学习,又是使君子修养进一步上升成为一门学问,即君子之学的基础。这时,君子之学,无非是君子修养专门化、系统化而得以相对独立的称谓。
故荀子提出君子之学的概念,透露出儒学发展的重要信息。到战国后期,国家即将统一,儒学也出现了相应变化,即明确以“学”的形态出现、存在,并发挥作用。儒学本来就是人学,是研究人成为理想的人的学问。诸子学理性认识现实世界,在儒家、道家那里,表现
为理性认识现实的人,以求得现实社会问题的根本解决。从其主要关注点看,道家强调了人的本原、自然的方面,儒家则凸显了人的体性(社会性,尤其是家庭、国家、天下等)和制度性内容。这种区分,开始是以思想倾向的面目出现的,接着体现为学派的面目。各学派的思想内容系统化、完善化,就成为“学”的形态。儒学作为“学”的形态出现,而不只是作为体、学派出现,可谓是儒学进一步成熟的标志。
儒家有学,从孔子开始。孔子学而时习,学而不厌,好学一生;创立儒学,教授弟子,教学相长,学以致用,一生惶惶茫茫,毫不动摇,希望改变天下无道局面,成为学者榜样。《论语》开篇即讲学习(如“学而时习之”),其学习观乃是国人理性认识成长的标志性事件;继而学习者被称为学者,学者组合而为学派,遂有儒家学派。不管是学者、学派,都是学习的主体。这个体,大多是知识分子,是士,故为儒生体。儒生体即儒家;儒家的学问,就是儒学。就学习主体言,学习能使人境界提升,成为君子,进而成为贤人、圣人。故君子之学、圣賢之学,皆就修养达到的人格境界而言。若言其载体,言其学习的对象、著作,则为经典。若观其言说经典的方式,即注疏、诠释,即诵读、实践,则儒学又是经学,荀子言“诵经读礼”以说“君子之学”时,已启其端;两汉时,乃成为现实。若言其学习的内容,即是道。故孔子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因为人们学道而有得,故闻道、得道、传道、行道,儒家
遂成为以“弘道”为天职,而追求让“天下有道”的社会体。儒学以弘道为职责,故也可谓道学。这个意思,到宋明理学家那里才被发掘出来。是以荀子所谓君子之学,宋明儒者所谓圣贤之学,皆为儒学,形式为经学,实质即道学。但从君子之学、经学、道学等不同概念可知,儒学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也具有不同的历史特征。提倡君子之学,正是先秦儒学,尤其是荀子思想的显著特征。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蜂起,中国思想学说进入崭新的历史阶段。战国末,国家统一趋势愈益显著。在学术思想上,与此相应,诸子学向经学转变,对主体修养提出新要求,诞生出荀子所说的“君子之学”,可以理解。
二、只有“君子”才能扭转人性自然恶化的趋势
荀子区分了人和物、植物、动物,认为“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王制篇》)只有人才有“义”,“义”使人不同并超越禽兽等物。他举例说,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但牛马为用荀子劝学篇;因
为“人能”(结队成,组织起来),牛马不能。人之所以能组织起来,成为社,是因为有分、有义。而“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王制篇》)人们尽职尽责,谨守分位,就能和谐相处,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让人力最大化,自然就能胜过牛马。其中礼义的作用至关重要。“君者,善也”(《王制篇》),作为治国者的君,就是善于运用礼义组织民众成的人;而礼义则是人能的关键。
荀子善于经验观察和理论总结。关于人,孔子注意区别人与鸟兽、君子和小人,希望人们做人而不要做鸟兽,成君子而不为小人,皆以仁(义、道、德在其中)和礼为旨归。荀子承认人和动物有区别,却又多次强调说,君子和小人都是人,都有人的共性。他肯定小人也是人,有做人的人性基础;断定君子也存在着和小人相同的人性因素,需要不断地化性起伪,才有光明前途。这些都丰富了儒家人性论的经验内容。
荀子概括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正名篇》)性的实质是阴阳和谐的气,中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荀子说:“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荣辱篇》)君子和小人、圣人和夏桀,身体材料、理性认识、实践能力等人性、心理因素都相同。比如,大
禹、夏桀“莫不欲强而恶弱,欲安而恶危,欲荣而恶辱”,因为“有社稷者,莫不欲强”“莫不欲安”“莫不欲存”(《君道篇》),治国者有相同的美好愿望。作为人,大家生来都“饥而欲食,寒而欲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生来都能“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干枯,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荣辱篇》);而且这些好恶、能力“无待而然”,是内在要求,不是外在条件使其如此。说明所有人的认识、情感、意志、欲望等心理活动都有共性。
在荀子看来,如果让人的这些共性自然生长、变化,就“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荣辱篇》),出现或好或坏的结局。如果人们“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性恶篇》),就很容易走向恶。荀子据此断定人性恶,过滤而忽略了“可以为尧、禹”的良化倾向。但他肯定人性因为后天修养和环境影响而发生变化,他称之为“化性”,则有见地,而且重要。他认为,“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儒效篇》)。人们不能创造人性,但可以借助修养和教化改变人性,化性起伪,使人弃恶从善。人们想扭转人性自然堕落的不良趋势,抑制人性蜕化,避免人性向恶,就有必要提倡君子之学,提高自己的修养,同时讲求“师法之化,礼义之道”,“起礼义,制法度”(《性恶篇》),用礼法对人性进行规范,让人性向善的方向进化、升华。
可喜的是,君子的出现,改变了人性不良的自然趋势。君子能超越小人,因为“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荣辱篇》)。君子有修养,提高自己又帮助他人提高,已经超越了个人欲望满足的初级阶段。故人们借助君子之学,可以避免沉沦、堕落为小人。
君子首先要有道德修养。除了学习、遵守礼法等要求外,荀子还特别提出了养心法。他认为,心是“形之君”,是“神明之主”,心的运动,“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有“出令而无所受令”(《解蔽篇》)的主体性。故君子修养中,养心特别重要。荀子说:“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不苟篇》)诚是人们认识规律、实践道德、化民成俗的修养前提,为“君子所守”,乃“政事之本”(《不苟篇》)。诚的主要意义,是专心致志。专心致志于仁义,便能守仁行义。荀子还认为,认识掌握天地四时等“有常”规律,也能“至其诚”。荀子言诚,或受《大学》诚意慎独说、《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不诚无物”说的影响。他从修养角度讲诚,也有天地诚、圣人诚故人们修养应该诚的思路。这和荀子整个思路的对象性经验彩不侔。考虑到荀子对思、孟的严词批评,则荀子“诚”说,或为阅读《中庸》过程中的笔记。尽管如此,作为人性修养,外而谨守礼法,内而诚心诚意,要求内外兼修,也属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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